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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三十九 年轻侍女艰难地迈出细碎的脚步,冬日的厚重衣衫重重包裹着身体,虽然带来了温暖,却也叫人难以行动自如。 她抬头张望天空,远处的浓雾里隐约能见到跳动的金红色,那份充满生气的跃动感,阿七是不会认错的。即便没有听到铜锣声,即便因为浓雾而无法看到升起的黑烟,侍女也能确信,那不会是染了色的灯笼。 只有火焰正自由地肆虐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叫人炫目的赤金色。 可惜,和能够容纳天空的眼睛相比,人的双脚却是如此迟缓无能的存在。 当阿七好不容易赶到现场的时候,一切早已结束,没了热闹可看的人群正三三两两的散去,不再那么紧张的鳶工们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有的还在收拾火场的残骸,领头人则正跟屋子的主人索要工钱。 侍女先是草草扫视了一遍那些男人们被烟雾熏黑的面孔,确定自己想要寻找的人并不在其中,再看看漆黑的屋梁上飘起的,最后一道烟尘,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正当她扫兴地打算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询问的话语声。 “……是阿七吗?” 侍女不由得转过头去。 身后站着一位中年的妇人,面容让她觉得有些眼熟,偏偏又想不起对方的名字,更不记得到底在何处见过。 “那个……”在街上遇到熟人却不打招呼,算是相当失礼的举动,可阿七绞尽脑汁,始终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哎呀,你肯定已经不记得我啦!”妇人似乎并没有介意,笑着这样说道,“毕竟那时候你还那么小……” “咦?”侍女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才七岁,还是八岁?被城主家收留之前,你就是在我们这些邻居家里轮流住的……唉,若不是那场火灾,想必你还好好地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呢。” 对小时候的事情,阿七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印象了,但父亲是个有名的画师的事情,她还是记得的。也正因为如此,父母去世之后,她才能被惋惜画师之死的城主收留,虽然做的是仆人的工作,也比流落在外独自求生要好很多,因此阿七还是十分感激城主和公主的。 “当初小小的你也长成姑娘啦……”,妇人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看到外裳下少女的侧脸之后就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唉呀,真是的,我在这站着干什么,都忘记你最讨厌火了……我们去另一头说话吧。” 阿七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我讨厌火吗?” “当然了,”妇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略过少女的侧脸,“从你家烧没了的那天开始,你就十分怕火,连晚上点个照亮的油灯都要哭着躲起来,说什么火焰里的妖怪要来抓你……”但当她看到阿七茫然的表情的时候,想起方才少女站在火场边若无其事地寻觅着什么的模样,便感概地笑了笑,“小孩子被吓到了,说些胡话也是常事,现在的阿七已经完全不怕了吧。” “是的,甚至都不记得有那样怕过。”侍女苦笑起来,“要看着烛火和炉子的人,怎么能怕火呢。”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去厨房帮忙烧火和做饭更是常事,所谓的服侍人,都是如此,哪里会有挑选工作的余地。 两人又稍稍聊了几句,还忙着回家做饭的妇人便和阿七告别了。 再度回转到失火的地方,已经连鳶工们都散去了,只剩下受灾的屋主和家人们一边抽噎着,一边精疲力竭地收拾屋舍的残骸。 这样的场景不存在任何动人的部分,只能叫人悲伤和哀叹。 阿七轻轻叹了口气,将怀里的钱拿出一点来,用随身的和纸包成小包,塞给正要从自己脚边拾起烧毁的木偶的小姑娘。 等那孩子不知所措地跑向了父母,没打算和他们深交的侍女便转身离开,她并不值得这份感谢。一个期待着火焰燃起的人,当她的愿望实现,就意味着有什么人正遭受不幸,起码阿七觉得,区区一点钱财是无法偿还自己的罪过的。 不知道是因为遭遇了残余的烟气,还是因为那家人的遭遇而联想到了自己,眼睛渐渐酸涩起来,阿七轻轻放低了遮挡容貌的外裳,不让路人看到脸颊边滑下的泪水。 真是奇怪,明明连家人的面孔都已经无法回忆,也并不觉得悲伤,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哭泣呢? 将自己隔绝在一片昏暗中,匆匆行走的侍女没能注意到前方的人影,无意中擦撞了行人。 “抱,抱歉,并不是有意……”阿七慌张地说道,有些紧张地抓着布料,生怕对方因为生气而蛮横地掀开衣物。 “没关系,很轻哦?一点也不痛啦。”少年人的声音从布料之外传来,轻盈又柔软的语调,给人的感觉十分无害。 阿七顿时松了口气,轻轻抬起布料的边缘,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出乎意料地美貌面孔,若不是缠绕在眼部的布条稍稍破坏了这份完美的话,侍女说不定会站在原地沉醉于少年的无暇之貌里,连话都忘记回。 哪怕是金盏公主那天人般的美貌,在这个少年面前,也变得略逊一筹了。 “啊……你,你是……”阿七以为自己会张口结舌,就像第一次见到公主的时候那样,为对方仿佛不属于人间的美丽而震慑,但舌头却擅自吐出了让她无法理解的言语。 “嗯?啊,是你啊,上次火场边上的人。”少年拍了拍手,一副想起来了的样子。 侍女这才发现他耳畔的碎发就像兔子的绒毛那样,是柔软蓬松的雪白,似乎是长度不够的缘故,只在后面扎了个短短的小髻。 因为这罕见的发色,阿七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少年有些眼熟。前天的火场边,她所见到的黑衣僧侣身旁,就跟着一位白发的侍童。 面对一个年幼的孩子,尤其还是一个双目不便的盲童,侍女立刻就不再紧张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是和法师大人走散了吗?” “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光在宿屋门口走几步的话,路还是能够记住的。”少年这样回答,然后突兀地伸出手来,用食指抹过阿七的眼角,“需要借你帕子吗?” 虽然他并没有问自己为什么流泪,但侍女还是感到了窘迫,幸而这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只是风吹到了眼睛而已。” “这样啊。”少年不知为何轻笑了一声,然后说出了意味不明的话语,“看来你确实看不见,真有趣,为什么总能'恰好'地注意到不该注意的东西呢,这也算是一种资质?” 他的话语似乎并不是说给阿七听的,但声音却丝毫没有放轻,一副完全不在乎自己擅自评论的人正在眼前的样子。 “你,你在说些什么……”无法理解少年话语的阿七陷入了茫然之中。 “嗯?和你没关系的东西啦,麻烦的玩意我已经捉掉了,所以你可以走啦,不过……”他这样说道,“有些东西,不要再继续看下去比较好哦?火可是比镜子,比水面都更麻烦的存在呢,因为摇曳不定,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正从另一头望过来,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一不小心对上眼的话,会很麻烦的,起码你自己肯定搞不定。” “你,你这孩子,我只是好心跟你搭话而已,为什么尽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胡话!”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一语道破,阿七完全无从弄懂对方到底是如何知悉的,狼狈地高声叫骂了一句后,便紧紧抓着外裳,慌不择路地逃开,甚至一路跑过了好几条街,直到看见了城主府邸的雪白院墙才喘着气停下脚步。 第一次在外面大着胆子掀开外裳回头张望,反复看了好几回,确定那个怪异的少年没有追上来,阿七才终于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到底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在期待火灾呢?虽然修行人确实都古古怪怪的,有着这样那样的忌讳,但如此异样的侍童,侍女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没有了散步的心情,干脆决定提前回去的阿七在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那少年应该是看不见的。 当日她只是远远地望了那个僧人和侍童一眼,根本没有搭过话,哪怕是双目完好的寻常人,也未必能记得一个远处匆匆路过的女子,可他却既能轻易地从人群中辨认出阿七,又能察觉到自己眼角的泪滴。 侍女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方才遇到的,到底是真正的人类少年,还是某个徒具人形的存在。 虽然只说了几句话,相处的时间甚至都不到半炷香,但仔细回想之后却处处叫人脊背发寒。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被人道破了隐秘的畏惧,阿七忍不住一直想着陌生少年的事情,那张美丽到连神佛也要睁眼窥看的面孔,以及莫名其妙的句句怪话。 不要再继续看了。 因为火焰是比镜子,比水面都更麻烦的东西,摇曳不定,过于暧昧。 阿七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烛火,虽然偶尔会跳跃一下,但大部分的时候,油灯的火光是平稳而安定的。 澄净的昏黄温暖而祥和。 应当只是危言耸听吧,侍女想到,很多修验者都喜欢把一点小事说成不详的征兆,好让主人家愿意付钱请他们来驱邪,但若是真有妖魔或者鬼怪在某处闹事的消息,到处都是的修验者们却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个干净,哪里也找不来有胆量去驱除的人。 她这么想着,干脆支起手臂,盯着烛火看了半个时辰。 自然,无事发生,除了眼睛看得一片昏花,仿佛到处都有蛾子乱飞似的。 盯着发亮的东西久了就会如此。 阿七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关于少年的事情,开始专注于要代替公主回复的书信。但她还是频繁地走神,导致写坏画坏了好几张上好的和纸,虽然金盏公主不会为这点小事责怪她,侍女仍决定明天再出去一次,买一些好纸回来补上。 不过第二日中午起来吃饭的时候,平日要好的侍女同伴却正好来找她。 “早知道,就该在烛火上烤一遍的……”因为前日的大雾,屋舍里充满了水汽,她们看完那些画片之后忘记将东西收进木盒里,最后就让纸面变成了一片模糊的七彩墨块。 “没什么,内容我都还记得,这几天再给你们画一遍就好了。”阿七笑着说道。 “那这些要怎么办?”桌上放着一大堆受潮糊掉了的浮世绘画片。 “公主习字用坏了的纸也堆积了不少,正好要烧,等一下一起烧掉就行。”阿七不以为意地将纸张卷起来,放到身旁的竹篓里。作为负责金盏公主笔墨的侍女,处理废弃的纸张和画卷也是她的工作,因为关系到主人的隐私,那些东西都必须认真仔细的烧掉,连一片碎纸都不能留下。 将糊掉的画片和许多废纸一并放进烧火用的铁盆,阿七提着它走到庭院的角落,拿出了火镰试图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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