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早年去世的父亲,便是一位有名的浮世绘画师,从小耳濡目染的女儿便也学会了文字和绘画,只是女子不便抛头露面,也没有剧团会找她画画,这份技艺最终便只能当做爱好深藏了起来。 公主当然也是识字的,毕竟公家的女子不擅长和歌可是会被笑话的,但因为平日不怎么勤快习字的缘故,她的书写有些糟糕,因此给诸位追求者回信的时候,时常要依赖笔画优美阿七代为书写。若是遇到根本不感兴趣的追求者,那更是连回信的和歌都会一并交给阿七。 擅长笔墨的侍女对一位公主而言可是相当重要的存在,毕竟只有记载在纸面上的文字和言语是外界了解公主的唯一方式,精通和歌的贵族女子,即便容貌欠佳也能成功营造出一位美女。虽然天生美貌的金盏公主并没有这份需要,但一位不识风雅的女子即便容貌出色,也难以长久赢得丈夫的宠爱,所以她对阿七还是十分看重的。 少女也为自己的长处自豪,她甚至还喜欢着这份并无大用的爱好。 夜间,公主入睡之后,侍女们也纷纷去休息,晚归的阿七日常负责守夜这份既辛苦又没什么油水的活,但她并不介意,甚至很高兴能就着屋内的夜灯绘制买回来的画片。对面容有损的阿七来说,白日里去和其他人交往的工作才叫她更加疲惫,因为人们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在她一侧的脸颊上打转。 只有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大家都闭上了眼睛的时刻,她才能获得片刻的自由。 没有人看她,没有人会对她出路饱含深意的笑容,而在那盏小小的,澄黄而温暖的孤灯之下,由图画和文字构筑的华丽世界等待着阿七。 白日里不过是个小小侍女的她,在夜晚便可成神。 从她的笔尖之下诞生了各色的美人,无数高大英俊的武士,华丽的城池与丰饶的大地,军队的旗帜在山头飘荡。呼吸成风,墨滴成浪,神山富士和辽阔无垠的大海,海浪中小小的渔船与天空飞翔的龙神。平淡无奇的纸面,轻易地造出了一片远比被重重纸门和屏风拱卫起来的狭小房间广阔得多的天地。 画完了前辈们想要的画片,阿七迟疑着,在最后的一张白纸上绘出了正在熊熊燃烧的屋舍,和在屋舍边被火焰惊吓到的纤弱少女,厚厚地外裳笼罩着她,但仍露出了那张略带缺憾的面孔。 而一位穿着伴缠衣服的高大青年温柔地将她扶了起来。 那是唯一一个,在看到她的脸孔之后,依然能对她温柔微笑的年轻人,明明是夜晚,万物朦胧的时刻,但对方的眼瞳在火焰的照耀下宛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漆黑的头发被映照成了华丽的金红色,连那身陈旧的伴缠衣服,看上去都像铠甲般的英武。 然而,他们不过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罢了,侍女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但阿七仍然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了这个陌生的青年,哪怕他只是个地位很低的鳶工,每日的工钱还不够买下几张她随手写画的纸张。 如果能够再见面就好了,然后,就去问一问对方的名字吧。 接着,也许便能在休日的时候相约于月下的街头,漫步在灯火阑珊的小路上。 他会不会再对自己笑呢?那只粗糙的手掌是否依然那么暖和,能够驱散自己肩头常年凝固的,来自夜晚的清冷寒气? 阿七不知道自己所祈愿的一切是否会成真,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只会坐在书案前傻笑空想的话,多半就不会发生任何事。 因此,年轻的侍女开始频繁地从府邸外出,即便这是她从前最为讨厌的事情。 但她只敢在偏僻的小路上盖着外裳安静地行走,去询问陌生的行人显然是件不可能的任务,更别说阿七对心上人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根本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去问。 她最初试着在鳶工们的驻地外停留,虽然费力张望,但来往的都是些面目黧黑,声音粗鄙的男人,甚至好几次差点冲撞到她,试图掀起阿七的外衣看看到底是谁的女人。被惊吓了的侍女因此不敢再靠近那些驻地,她能够寻觅的场所更加狭小了,最终,少女在一处失火的屋舍外看到了忙碌的鳶工们。 奔跑呼喊着的男人们完全变了个样子,不再嬉笑怒骂着调戏女人,踹倒瘦弱的路人,而是训练有序地传递水桶,挥舞竹竿和磨亮的铁钩,将熊熊燃烧的屋顶勾下,免得过于旺盛的火焰被风吹向隔壁尚未着火的建筑。 湿淋淋的布料包裹在健壮的身躯上,勇武的男人跨过火焰,从里面救出屋主的财物,或者深陷在火焰中的孩童与老人,偶尔也有不幸未能逃出屋内的女子。 和那些腰间佩剑,总是面目森冷的看着平民们的武士相比,这些不惧火焰的鳶工们是多么的夺人心目啊。 一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也是其中一员,侍女便看得更加入迷了。 阿七站在许多围观的人们中间,就那样痴痴地驻足观赏了许久,许久,直到火焰熄灭,漆黑屋梁上的最后一道硝烟也在水和沙的交织下被掩盖为止。 这才发现夜幕已经低垂的阿七,不得不迈动僵硬的小腿,拼命跑回府邸。 那次她被骂得很惨,不过侍女并没有因此吸取教训。她找到了新的爱好,除开在夜晚的灯下书写和绘画之外,阿七渐渐着迷于围观火灾。 只要是外出的日子,她走在路上的时候,总会热烈地期盼着耳边能响起动听的铛铛声。侍女当然也知道这绝不是什么能见得了人的嗜好,因此从不向任何人提起。 不过,阿七毕竟是个居住在深宅内院的侍女,每月能够外出的日子也是有数的,想要在那样的时刻刚好遇到火灾,其实并不容易,因此哪怕过了两三年,她见过的火情也能用一只手数过来。这还是因为海边的城镇风大,灯笼总会被风吹坏,经常出现火灾的缘故。 对此,除开感到遗憾之外,阿七也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光明正大地白日外出,便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休日之后的第二天,雾气依然笼罩着城镇,是与以往沉闷的日子别无二致的日常。内宅女眷们的娱乐很少,更换漂亮的衣衫,吟哦美妙的和歌,欣赏院落里盛开的花,雨水从瓦片上滴落的景致,和侍女们唠叨府邸里的诸多琐事,打听一些街上的传闻,看看外面买回来的画片,便已经是她们能够得到的全部了。 负责守夜的阿七早上能够回房间小睡一会儿,中午之后才是正是开始当值的时间。 不过等她来到闺房,昨日还因为雾气弥漫,无法到外廊上欣赏花园景色的公主一扫沉闷之色,那张天人般的面孔喜意盈盈地看着大家。 “发生了什么好事?”阿七忍不住笑着问道。 “你看!”金盏公主文雅地举起被宽大的衣袖遮蔽的纤细手掌,那双雪白柔软,仿佛用栀子花做成的,偶人一样漂亮的手掌中,栖息着一只毛色艳丽的翠色雀鸟,只在细小如墨豆的眼眶周围有一圈雪白的绒毛。 “哎呀!是相思鸟!”阿七小声惊呼。 雀鸟的脚掌上绑缚着漂亮的丝缎,另一头牵在公主的手指上,这样,它便无法轻易飞走,只得任由少女用手随意把玩。 “是山木大人送来的!因为这几日雾气很大,怕公主觉得无聊,便亲手去捉了一只相思鸟来给公主解闷!” “真是的,多么淘气的人啊!他都是一位武士了,不再是能和我在廊下玩球的年纪了啊!”金盏公主无奈地叹气,虽然这样说,但谁都能看出她从眉眼之间溢出的欢喜与情意。 武士山木也是城主的家臣之一,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深厚,若不是他始终没能成功建立让城主刮目相看的功业,公主肯定早早就出嫁了,也不至于拖延到快十六七岁。 可惜如今并没有什么战事,这座海边的大城和周围的大名们都有着深厚的情谊,彼此的家族全都血脉相连,时常会将出色的孩子送来当养子,或者将女儿远嫁过去,代代如此相交,很少有什么矛盾需要付诸于武力的。 因此金盏与山木注定有缘无分,即便如此,在出嫁之前,这份无缘的恋情也是她仅有的珍贵宝物,侍女们全都暗中支持着公主,将两人交往的事实隐瞒了下来。 阿七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不如说,正是由于见证了公主和武士之间多年缠绵的美好恋情,侍女才对所谓的情爱抱有了向往。 她原本是厌恶旁人的性格,会看着她的脸说闲话的女孩和妇人们固然可恶,但她们也只是说说罢了,跟那些时常用更下流的眼神凝视自己,甚至偶尔过来动手动脚的男仆们相比,女性怎么都更可亲一些,因此以前的阿七对男子是毫无兴趣的。 直到她见到公主收到山木的和歌之后,所展露出的,无比美丽的笑颜为止。 那是哪怕大名们送来了无数珍贵的礼物,华美的布料和闪闪发光的宝石在房间里堆成了小山,都依然面色郁郁的公主,唯一会露出笑容的时刻。 情爱是这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吗?阿七好奇地想着。 山木是个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武士,每日埋头习武,几乎从不涉足男人们常去的花街柳巷,也没有特别钟爱的女子,偶尔还经常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叫他的仆从一通好找。周围的同僚们都说他是个怪人,只有公主的侍女们知道,他时常消失是因为躲到了树顶,为了在繁茂的枝叶之间,和楼阁上佯装赏景抚琴的公主遥遥相望罢了。 系在新鲜花枝上的和歌每到恰当的时节便会被悄悄放在露台上,时常也会有新奇有趣的礼物一同放置在旁边。 大多不是些贵重的物品,像是初夏的第一盆朝颜,雕琢成公主名字摸样的精致发钗,或者像这次那样,活捉的小鸟之类的礼物。但它们全都是山木亲手种植,或者亲手雕刻和捕捉的,明明是个武士,却愿意像个匠人那样为公主学着种植花木,雕琢发钗,甚至去山林中捕捉鸟儿。 城主身边的武士们,大多自持身份,不要说是为公主做这些事情,哪怕是叫他们自己倒个酒,有些人都要为此发脾气。 因此山木对公主的情意实在是再真切也没有了,连最铁石心肠的女官长都为此动容,假装自己从未见过露台上的那些小小花枝和绑缚其上的书信。 阿七也同样为这份恋情打动,经常给公主绘制一些如鹊桥相会,辉夜从月中落回地上等等,诸如此类的,原本断绝的恋情能够重续的浮世绘,结果不止是公主,连侍女们都对她的画作如痴如醉,也没什么人计较她经常外出的事情了,甚至还会看在画作的份上,将自己的休日轮换给阿七,让她能够多出门采风几日。 采风之说当然只是托词。 年轻的侍女画师不过是在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漫步,等待着象征火灾的铜锣响起的时刻,好去那里寻找自己的心上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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