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董卓从未将他这个义子当成自家人,他又何尝将董卓真当做父亲,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他前些时日做下的荒唐事,右手下意识摸进了怀里,却摸了个空。 “将军先前将此物遗落于地。” 荀晏说道,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于吕布。 吕布沉默了片刻,却是突然放松了下来,他确实是个英俊的美男子,纵使是荀晏这种美人堆里长大的颜狗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是他生平所见武将中最俊美之人。 “先生果然别有意图,”吕布说道,“但未免太过于小瞧布。” “区区一妇人而已。” 他轻蔑的一笑,有些突兀的说道。 荀晏眨了眨眼睛,点头应道。 “晏素来钦佩将军,今日能得一见,已是荣幸,多有叨扰,还望将军见谅。” 他俯身辑礼,正欲离去,却听吕布拦住了他。 “且慢!” 吕布的右手不知何时握住了身侧的手戟,冰凉的触感令他的大脑格外的清醒,他不是一个喜欢做选择的人,但他必须经常做一些二选一的选择。 荀晏神色如常,右手却不着痕迹的摸向了怀中一直藏着的匕首。 最终是吕布先放开了手中的手戟,他懒洋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瘫了下去,朝着荀晏随意的挥挥手 。 “先生既然说要投效于布,那便每隔几日来府上坐坐,也好叫布好好讨教一番。” 他说道。 荀晏应是,随后默默退出了里屋,这才发觉自己手心微湿,他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 [这是不是招惹完老虎以后跑路的快感?] 清之问道。 [我好慌的啊,]荀晏没什么诚意的说道,[不过他好像也挺慌的。] 内室中,吕布终究是抛下了饮酒的心情,左右踱步眉头紧锁,最后将那枚香囊扔进了火炉之中。 “区区一妇人而已,义父怎会……” 他低声喃喃自语道,神色却不见多少宽慰。 ———— 荀晏归去的途中还特意拐去了药铺买了些药材,一摸身上却囊中羞涩。 并非他没钱,主要是董卓这些时日坏五铢钱,铸小钱,他搜集了昔年先帝乱搞弄出来的铜人飞廉等金属制品,肆意滥发货币,以求解长安困局,却没想到反而越解越乱。 这些小钱做工粗糙,钱无轮郭文章,不便人用,大量如此的劣币流入市场,直接导致了通货膨胀,货贱物贵,谷一石需数万钱,一整个击溃了长安的经济。 那掌柜一看他窘迫的模样便知,又见他言语中似乎颇通医理,便问道: “郎君可通医术?” “略懂一二。” 然后他便被押在药铺里坐堂看诊了。 [这和出门吃霸王餐没带钱,然后押在后厨擦盘子没什么区别。] 清之指指点点一副嫌弃的说道。 荀晏委委屈屈,却又理亏,左右他现在也没什么事,也就干脆在这多坐了一会。 往来求医之人多是骨瘦嶙峋,衣不蔽体的流民,这些昔日里从雒阳被赶到长安的无辜百姓遭此重创,直到今日还未能缓过来。 长安就那么大点地儿,容纳了原本的百姓,又哪来多余的地方容纳这些从雒阳迁来的百姓,朝廷也未下令如何安置,所以这些百姓就成了货真价实的流民,只能一个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求生路。 “我也是从雒阳来的,”掌柜叹息着说道,“所幸在长安尚有亲友相助,才能勉强将我这营生继续下去 。” 求医之人并不多,只有实在病得受不住了才舍得来药铺,他们手上也没什么钱,荀晏这会才知道,原来长安已经提前进入到了以物易物的时期。 这些身无长物的人摸索着去采点似是而非的草药,带上一些不知道还能不能吃的粮食,掌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的临时伙计去给人看一看,配上一副药,至于生死就只能看天意了。 “怎么也没人扶你一把?” 荀晏向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小兵问道。 这小兵穿着一身西凉军的行装,乍一进来把满屋人都吓到了,结果一看脸,嚯,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而已。 但周边人还是一下子噤若寒蝉,这些日子里西凉军给他们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了,纵然是一个半大孩子,也不能叫他们放心。 “辅军送我来的,”这小孩悄悄说道,不时看一眼外头,“他闹别扭不肯进来。” 好嘛,那辅军莫非和你一个年龄? 荀晏强烈怀疑这小孩压根没上过战场。 [人不可貌相你不懂吗?]清之闷闷笑着,[长得越甜杀人越麻。] [为什么我感觉你在内涵我。] 荀晏这般回道,手上一个用劲。 “嗷嗷嗷——!!!” 杀猪般的叫声响彻整条街道。 [长得越甜叫得越狠。] 荀晏说道。 他拍了拍那恍恍惚惚的小兵的肩膀,露出了医者仁心的微笑。 外头突然一阵喧闹,不一会,郭嘉带着他的赎金一脸嫌弃的走了进来。 他是来赎某个没钱买东西的倒霉朋友的,刚踏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又回过了头。 荀晏仿佛看到有个黑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文和兄!” 郭嘉精神的喊道。 那黑影无奈的停了下来,被郭嘉拽了进来。 来人竟是昔年曾在雒阳有过一面之缘的贾先生。 旁边刚刚被正了骨的小兵一脸仰慕的喊道:“辅军。” 荀晏:…… 原来你就是那个闹别扭的辅军。 他看着贾诩先生神色 自然,姿容不凡的模样,隐隐怀疑他是看到了自己,所以才不愿意进来的,但他没有证据。 下一秒他有证据了。 贾诩一副完全不认得他的模样,向着那小兵点点头,然后就准备带着人离去。 “文和兄?” 荀晏试探性叫了一声。 贾诩仿佛才看到这里还有个人一般。 “啊,多谢大夫。” 郭嘉在一旁吃吃捂嘴笑,想来是熟悉某人的德性。 “文和这是要去哪呢?这么急,还带着个孩子。” 郭嘉笑嘻嘻缠了上去问道。 贾诩叹了口气:“某这般年纪,若是有子,也确实该这么大了。” 这话听得郭嘉与荀晏双双愣住,这才想起来这人好像已经年近不惑,只是光看外表完全看不出,天生的年龄陷阱。 “我为辅军,自然是要随将军屯兵于外,久留长安才不算个事。” 他平淡的说道。 “哦,小命要紧要跑路啦?搞什么事了?” 郭嘉好奇的小声问道。 贾诩深呼吸,抬眼便看到两双如出一辙亮晶晶好奇的眼睛,突然感觉自己的痛苦加倍了。 “无事。” 他敷衍着说道,回头一看荀晏已经开始研究那小兵腿上包扎的一二种衍生方式。 他随意扯了根杂草放到荀晏面前。 “药钱。” 他麻木着脸说道,一边赶紧拉着那不大有眼力见的小兵离开,远离这里两个巨型麻烦制造机。 郭嘉瞧上去还有些遗憾,凑了过来问道:“这什么药草?” “千里草。” 荀晏答道。 所谓千里草不过就是农田里最为普通的杂草而已,那些孩子们会揪着这些草玩耍。 随后不知何时,街头开始流传起了一首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 贾先生别的不说,这嗅着味道跑路的本领却没得说。 郭嘉啧了一声,没有继续发表感想,同样也没有解释自己如何与这位西凉辅军有所交情,只是把荀晏赶紧赎走,然后开始数落人了起来。 “这些都是给你用的。” 荀晏指着手里那些药材说道。 郭嘉的笑容逐渐消失,他开始后悔了。 应该把这人留在那继续看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诊。 “走吧,别错过了你要等的人。” 他无精打采的说道。 离开都亭侯府的第天,荀晏等来了那个人。 “王司徒有请。” 那灰衣的小厮低着头温顺而平静的说道。
第47章 郿坞横门外,帐幔之下,公卿坐于席间,美酒炙肉置于身前,却无人敢动,气氛一时之间分外尴尬。 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在屠宰场中安安心心的干饭。 数百名北地叛军被押在地上,面露惊恐之色,惨叫声刚嚎出一半,就见得血色一闪而过,一条软趴趴的舌头便落到了地上。 那些西凉刽子手最是擅长这些,手起刀落一点不带抖,说砍你哪就是哪。 董卓安坐于主位,大口吃着肉,对眼前这些残酷的景象没有丝毫动容,他一挥手,示意那些将士继续。 先断其舌,次断其手足,然后凿其双眼。 那些从喉咙里发出的濒死的挣扎泣血之声萦绕在这片帐幔之中,惹得许多从未见过这般场面的公卿大臣隐隐发抖,有些面露不忍,也有些眼中盈满愤怒之色,但终究只是低下了头来。 鲜血流淌在地上,有将士扛来巨鼎,水沸之后将那些叛军投入其中,不一会,奇妙的肉香便覆盖住了血腥味,与之交织成了另一种叫人作呕的气味。 “蔡中郎!” 董卓突然唤道,他神色如常,看向了下首的大臣。 “蔡中郎为何不食?” 他问道,一边唤身边仆从送了一盘炙肉过去。 蔡邕勉强笑了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成了什么模样,他执起木箸,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如筛糠,捡了好几次却捡不起盘中菜肴,反而不小心木箸落地。 他正欲告罪,却听身边碗碟碎裂之音,一位同僚终究忍不住,俯身作呕不断。 董卓的面色霎时淡了下来,他眼神一动,边上就有侍立在侧的兵卒上前,准备将那失态的官吏拖走。 “太师!”有大臣见势不妙,豁然起立,目带怒色,“太师如此,未免过于残暴!” “残暴?” 董卓笑了起来,他随意拿起巾帕擦拭了一下自己沾满油迹的手。 “乱臣贼子,杀之又有何残暴?卿为何怜悯于这些人,莫非……卿亦有不臣之心?” 他的话语逐渐冰冷,直到最后冷冰冰看着那人。 那位大臣似乎忍无可忍,一把推翻了面前的桌案,怒道: “乱臣贼子?我看,汝才是那乱臣贼子!” 边上那西凉兵已不容他继续说下去,一戟架在他的脖间,只是这人此时已视死如归,开始谩骂起来,似乎要将这些时日的不满发泄出来。 “杀!” 董卓怒目圆睁,怒喝道。 鲜血溅起,帐中归于宁静,只有一颗仍然不愿瞑目的头颅睁大着眼睛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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