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柄在握的董太师终于心满意足,重新坐了下去,他侧目看向了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卿。 “司徒似乎有话要说?” 他问道。 司徒王允似乎才发觉帐中一事,他抬起了头,恭敬说道: “叛军之人本该就是这般下场,太师不必忧心。” 董卓哈哈一笑,愈发肥硕的身子在坐席上颤动着,他开始招呼着帐中诸大臣继续这场血色的宴席。 王允低下了头,咬了一口盘中炙肉,却一丝鲜美也无法尝到,只有无边的苦涩与怒火。 他垂下眼眸,将一切不甘与狠意掩藏下来。 这场令人难以下咽的宴席持续了许久才结束,相比起宴席,这更加像是一场处刑,在座之人中只有董卓能够饮食自若,其余公卿皆敢怒不敢言,直至最后接近麻木。 待得车驾回到司徒府上,王允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只是仍不敢真的放松,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谋划没能完成。 “司徒,人已带到。” 府中不起眼的小厮上前来,低声说道。 “好。” 王允抚着腰间玉带,应道。 ———— 荀晏其实对于司徒府不陌生,司空府离这里近,荀爽在京时,他也时常能见到这位颇得董卓雅信的司徒。 他被请过来以后等了许久,说是王司徒去赴宴了,尚未归来。 待天色微沉之际,那位三公之一,权势只在董太师之下的司徒终于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确实行色匆匆,衣角上还染着深深浅浅的血色,不像是去赴宴,而像是从什么战场上刚刚下来。 不过对于这位心存反心的司徒来说,和董卓的每一次交集恐怕都是一场战役吧。 “司徒 。” 他起身辑礼道。 王允深深看了眼这还差一些年岁才及冠的年幼少年。 他突然有些感慨,昔年他也多次见到这个孩子,荀慈明宠爱这个年幼的侄儿,他也从未将这个孩子放入计划之中,只是现在他却主动跳了进来。 “慈明言,荀郎字清恒?” 王允跪坐于书案前,问道。 荀晏点头应道。 司徒的耳目果真遍布各处,当日都亭侯府上的事他似乎亲眼所见一般,又或者说,王司徒格外重视吕布,他将这位董卓义子纳入了计划的一部分。 那将吕布勾走了心的美人,恐怕也与王司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王允笑了笑,荀晏这才发现,这位早年曾在黄巾之乱中披甲上阵的名士已经不再年轻,他的眼角眉梢已经蔓上了丝丝细纹,容貌沧桑而憔悴,只是目中却有种不曾熄灭的光彩。 “美人计而已。” 王司徒抚须笑道,丝毫不隐瞒他的一些不能见人的安排。 “清恒欲与我等同去?” 他随意的问道,像是在询问自己的友人要不要一同出去踏青一般的随意。 荀晏却罕见的有些怅然。 他望着身下编织细密的草席,屋内雅致的摆设,这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文人居所,但这里大概已经有好几波人来过,这些人中有的死了,有的离开了,也有的中途放弃了,只有司徒仍然待在这里。 长安中刺董之事频繁,从最早荀爽与王允的密谋开始,其后的每一次刺董背后恐怕都离不开王司徒的手笔,可能荀攸也曾坐在这里,与王允密谈。 这兜来转去,竟变成了第三个荀氏子坐在这里,一同密谋刺董之事,这可真是坚持不懈,代代相传。 荀晏莫名有些想要发笑。 “族人因董贼尚在狱中,岂敢不思刺董。” 他说道。 王允终于真心诚意的笑了起来,眼角的每一缕皱纹绽放开,他絮絮叨叨的和眼前年幼的郎君说了许多,那些隐秘的,难以见人的布置,当然更多的仍然隐藏在他的心底。 但起码这一刻,他愿意将眼前的人视为同道中人,他们有着相同的目标,他也乐意将部分 心底的想法分享给他。 荀晏起初还有些茫然,但当他看到面前老人平和的双眸后才恍然发现,他信任自己。 其实对于一个半路加入的成员给予信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眼前的司徒对此却漫不经心,似乎丝毫不担心荀晏会下一秒反叛跑出去告发他一般。 “司徒欲借都亭侯之手杀董卓?” 荀晏问道。 王允的种种布置皆针对于吕布,不论是离间,亦或者是那来路不明的美人,都表明了他想要策反吕布,利用他再上演一次昔年丁原之事。 王允仍然唇角含笑,却摇起了头,他执起了眼前年少郎君白皙的手。 苍老与年轻的对比一瞬间令王允有些恍惚,但他很快回过了神来。 “欲借君之手除董贼。” 他说道。 “……司徒有何计策?” 荀晏有些惊诧,但仍然沉住了气问道。 “美人计。” 王司徒笑道,见面前郎君面上的惊诧愈发明显,才补了一句,“此美人计非彼美人计。” 荀晏咽了口口水,听王司徒附于他耳边,将他的计划徐徐道来。 听罢他面色复杂,几欲反驳,却又惊而发觉……好像听起来也没有什么错。 王司徒笑眯眯看着他,抿了口茶水,似乎已经料定他不会拒绝。 荀晏踟蹰片刻,终究是别扭的答应了下来。 王允立马正色,起身长辑至地。 “百姓有倒悬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其后皆仰仗于君也。” 荀晏不敢受,连忙起身扶住王允,他迟疑片刻,终是问道: “为何司徒不令都亭侯……” “都亭侯如今尚未答允,”王司徒说道,“何况允更信清恒啊。” 荀晏正欲再问,却听王允又言。 “都亭侯与董卓有父子之名,丁原之事又尚未远去,允不敢尽信。” 荀晏戛然而止,他突然明白了王允的顾虑。 吕布曾背叛丁原,投向董卓,若是在王允的离间中,又背叛董卓,投向王允,如此之下,王允终究是有所顾虑。 他会害怕这个人会不会事前背叛他, 害怕这个人究竟可不可信,若是荀晏未至,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他会孤注一掷选择信任吕布,可如今他有了更加信任的人选,他便可以选择不将一切押在吕布身上。 他选择让荀晏来当这个处刑者。 “待都亭侯事毕,允便开始安排,此前还需劳烦郎君一同劝说都亭侯。” 王司徒低声说道。 纵使他不让都亭侯来当最后的处刑者,这位董卓义子仍然是个绕不去的坎,双重保险才能令整个计划可行性更高。 荀晏沉默应道。 此时已近黄昏,荀晏离开司徒府时暮色西沉,将天边染得一片昏黄,他突然想起了那日里坐在高位上孤单饮酒的将军。 他在不安,不安他的义父不信任他,不安他僭越的举措会招致不满,可他即将投效的另一方却也不曾信任过他。 这位年轻骁勇的将军终究是成为了两方斗争中的一枚棋子,他会在两方之中徘徊,但他却无法寻得他想要的那一分心安。 [这都什么事啊。] 荀晏叹道。 [你为什么还有心情想他呢?]清之同样叹道,[你都要成了那美人了。] 荀晏突然哽住。 他对美人计没啥意见,可为什么那个美人变成了他自己?!
第48章 自从伍孚刺杀那一次后,董卓便愈发谨慎,出行必带亲兵跟随,曾经能镇压羌胡的将军如今却一连大几月未曾去过军营,只在皇宫,太师府等守备严密之地行走。 吕布站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门前,执戟肃立,心神却似飘到了另外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董卓派都亭侯守中阁。 这听上去像个文雅的差事,翻译一下其实就是请他来守门,来往进出的官员都能看到那锦衣华服,威风凛凛的年轻将军站在门前。 俊美,威风,不可侵犯,且像一条可怜的看门狗。 吕布开始有些烦躁了起来,他最近常常有这种情绪,此时日头正盛,照得他头脑昏沉,烦躁不堪。 里头正在莺歌燕舞着,不时有董太师快意的笑声传出。 早些时日他并未如此放纵,那时候的董太师还会率领他们抗击关东诸侯,只是这场战役并没有任何人获得胜利。 关东的诸侯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没能救回羸弱的天子,董卓同样也没有胜利,他失去了雒阳,失去了他在名义上的正统。 他仍然拥兵无数,可旁人却只道他是个被诸侯打得丢掉了雒阳,挟持天子龟缩于长安的逆贼而已。 他尝试励精图治,但一个常年在边地,打了一辈子仗的将军懂什么治国? 他支持解除党锢,他帮助党人,但那些士族却很少有能与他同心的,他开始暴躁、急躁起来,却愈发失去那些士族的支持,朝中上下皆痛恨于他,只有一个蔡中郎仍愿意为他出谋划策。 长安中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流民无以为家,小钱的发行更是摧毁了曾经的经济,他逐渐将满手的牌打烂。 所以董卓沉沦了,他沉溺于歌舞美人,沉溺于家人的温情,他开始谋划退路,郿坞成了他最后的希望,一切失败后的退路。 就在吕布即将阖上眼睛之际,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种轻快的脚步声,发间玉石首饰在行走间发出的清脆而悦耳的声响。 那是一个很美的美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肌理细腻,骨肉均匀,那种美并不仅仅是皮相上的美,更是一举一动间皆是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美。 他莫名想起了前些 时日见到的那个自称姓王的年轻郎君,虽然那是个男子,但他却愿意用美来形容,可惜是个男子,若他家中有姊妹,想必也会是如此兼具神美骨美皮相之美的美人。 吕布一个恍神之间,那美人已走到了身前,她抬头看着他,如此近的距离,他甚至可以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花香,看到那精致步摇上薄如蝉翼的银制蝴蝶翅膀,那只翅膀颤颤巍巍,似乎正欲高飞。 “将军辛苦了。” 她说道,声音婉转而动听。 直到他的手贴在了那美人的脸颊上时,吕布才惊觉,他猛的收回手,环视周边守卫,却见守卫已进门通报。 她轻笑一声,抓住了吕布的手,白皙如青葱的手放在将军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上,对比如此鲜明。 “任夫人。” 吕布听到自己声音干涩的叫道。 里头的歌舞声暂且停歇了下来,任夫人向里面看了一眼,神色中带上了一丝忧愁。 吕布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他将他义父的姬妾揽入怀中,安抚着她,纵使他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但他却只能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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