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之却不提前与曹公筹划,此为第二错。” 荀攸言辞平静,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 荀晏垂眸,才发觉不知何时背上竟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他当时决策太急,许多事都没有筹划好,他甚至觉得曹操早已知晓,只是不说罢了,但不告而行总归是要留下一些隔阂。 “文若在许都,必会相助,小叔父不必太过放在心上,”荀攸继续说着,“只是清恒仍不知所犯何错。” 荀晏眨了眨眼,见荀攸伸手来,他瑟缩了一下,才小心的伸出指尖碰了碰荀攸的手。 摸到一片冰凉,荀公达心中 叹息,竟也习惯了天天为着自己叔父操心。 “清恒不知自惜,是为大忌。” 门口医者送了汤药来,荀晏在大侄子的凝视下一口一口的乖乖喝完了药,忍过一片反胃也不敢有什么多的动作。 “我欲,”他犹豫了一下,仍是说道,“我欲三日后前往成都。” “太急,”荀攸拒绝了他,“若小叔父不弃,半月后,攸一同往成都。” 半月……荀晏心中思忖着能不能赶上刘表发兵,抬眼看到大侄子不容拒绝的眼神,顿时什么想法也没了。 “想来……”他突然有了些微的笑意,“公达早有谋划。” 荀攸不置可否。 —— 采青槐嫩叶捣汁和面,熟后放入凉水中浸泡,面食色泽若翡翠,正是夏日的消暑佳食。 荀晏感觉似是有许久未曾这般悠闲了,他甚至感觉南方这鬼天气竟然还凑合。 “叔父昨日说,今日带我读书。” 身边的小萝卜头嗦了一口面,呆呆的说道。 荀晏抚摸了一下侄子的脑袋,没有任何负担的说道:“今日教绍儿饭食如何而来。”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绍儿光是采槐叶就很累了,谁知种地人有多辛苦。” 他抛弃了一些节操,一边复制着后人诗句,一边暴露着哄骗只有七岁的侄子干活的本质。 荀绍信以为然,小心翼翼又庄重的又嗦了一根面。 荀晏撑着下巴,眉眼弯弯,他想着自己日后退休在家大概就是这般景象吧。 他不敢多吃,也不放什么蘸料,只就着槐叶清香用了小半碗,这样下去竟还是觉得胃里一顿一顿的闷痛。 好在还在忍耐范围中,自己作的苦只能自己受,只希望养上一阵子能好上一些。 ……叫他别天天受师弟白眼了。 以前在许都也不过是被老师和华佗骂骂,现在师弟也学会白他了,三兄更是每次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又去揉把侄子的脑壳。 小萝卜头是他三兄的儿子,被带来益州的时候只有两三岁,还不怎么记事,这会吃完了饭抬头看看,抿着唇 轻轻笑了笑,笑得像只小甜糕。 看得出来三兄应当很宠爱这孩子。 小甜糕说:“可是阿缉说过,下回见面要检查我课业的。” 荀晏笑意淡了些。 荀缉是荀攸的长子,如今堪堪将要弱冠,与荀攸次子荀适皆在成都。 自那日以后,大侄子就少有来见他,先前是因病急,其后为了起码表面上的避嫌,还是减少私下见面为好。 大概是怕他一人无聊,荀衍就把荀绍扔了过来。 为了三兄这片信任,他想着他怎么也不能让小侄子在他这儿不学无术,回头被考察课业时惨败而归,所以他只得硬着头皮拿出荒废多年的经学。 所以当张鲁来时,看到了两个抓耳挠腮的人。 “张公今日如何来此?” 荀晏如释重负,打发了小孩先回屋自习去。 张鲁摇着头,盯着院中那年轻人的眉心看了半天,有些神神叨叨的模样。 ……按照荀晏的认识,这些宗教人士是真的带点邪乎,也是真的信仰虔诚。 上一个左慈说他命该早夭,虽是不好听,但若是没有一些怪力乱神的事,他本该五岁时就因病去世。 他现在就怕张鲁也来一句他命该早夭。 好在张鲁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并没有来一句铁嘴直断。 这位曾经的汉中太守面相颇为寡淡,似是少有事被放在心上,连这会自己几近沦为阶下囚的状况也未让他如何,仍然我行我素。 “乌角先生昨日离去,云游四方,临行前请君自重,下回未必有灵药救命,”他干巴巴的转述着,“他说君与我等道不同,不可为谋。” 荀晏眨了眨眼睛,假装没有听到后面半句,只是道谢。 张鲁似是没有离去的意思,在身旁数位侍卫的视线下仿若无人的转悠了两圈,最后看向了那位自许都而来的御史中丞。 “东方之星愈盛,帝星依旧微弱,”他突然显得有些沮丧,“太平难致,吾道将延续。” 荀晏过滤了他的话,问道:“张公以为曹公势将盛?” 张鲁这会显得很正常。 “天下大势,瞬息转变,如何能说得清?正如袁公十万重兵 临官渡,谁人能知他会败。” “……公似是善观天象,以此可知乎?” 荀晏尝试顺着宗教人士的思维问道,得到了张鲁隐晦的,像是看傻子般的眼神。 ……他难不成是被资深宗教头子鄙视迷信了? “我降与曹公无关,”张鲁坦然说道,“所降不过荀公耳,至于荀公如何想的,我不得而知。” 荀晏看着他,心下猜测着大侄子究竟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他倏而笑了起来。 “公达今日将整治汉中?” 半月之期将至,荀攸既然答应与他一同前往成都,就必然会在此之前处理完汉中的事,例如不愿降,正在逃匿的张鲁之弟张卫,以及各种阴奉阳违的大族、祭酒。 那也说明了为何今日张鲁会少有的来他这儿。 “吾弟不善兵事,非荀公敌手,”张鲁神色平淡,似乎将有危险的并非他的弟弟一般,“只是终究是吾弟,恐其身死,故求见御史。” 他没有什么外伐之心,他的功曹阎圃建议他割据汉中,以蓄资本,只可惜时运不济,竟是为人所擒。 荀晏陪这位宗教头子喝了一盏茶。 即使这位宗教头子一直一副温顺的模样,又信奉不兴兵戈,治国太平,但他也不敢真把他当成什么温顺的人。 张鲁夺汉中,其下掩藏的尽是鲜血与白骨,汉中的美好表象下也并非全然美好,汉中平原向外买卖粮食的价格确实称得上一声米贼。 黄昏之际,有侍者来报明日可启程成都。 沉寂许久,荀攸动手辄斩藏匿逃犯之家十余家,缴获米粮十万余斛,遣送了张卫到张鲁跟前。 张鲁矜持的颔首,揪着弟弟飘飘然的欲离去。 临了还送了荀晏一件礼物。 “我与巴中賨人交好,得此异兽,观之勇猛无比,可生食钢铁。” 荀晏举起那勇猛无比的异兽,瞳孔地震。 ……这是他可以拥有的吗?!
第165章 “你若是实在喜爱这白罴,带上不就是了?” 临行前,荀衍实在忍不住委婉的提道。 荀晏正抱着那毛绒绒圆滚滚的黑白幼崽,一整个圆球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腿上,闻言他有些依依不舍的抬头说道:“蜀道艰难,舟车劳顿,幼兽尚小,只怕吃不住远行。” 荀衍看了看他幼弟大病未愈,仍然苍白的面色,再看看那白罴幼崽结实的身躯。 “清恒莫非不知白罴乃是猛兽?”他无法理解的说道,“莫说这点路,再远又有何妨?” 理是这个理,他也知道,据说黄帝还曾经训了一只熊猫大军,更有传说蚩尤骑着熊猫征战四方,然后被坑了…… 可是那是熊猫诶!是熊猫诶! 他得给他喝盆盆奶,吃竹笋! 黑白滚滚懵懂的抬起头,亲昵的用吻蹭了蹭荀晏的手指,看得荀衍一阵心惊胆战。 这要是一口下去,保不齐这手直接废了。 荀晏抱起了那足有四十来斤的虚假幼崽,贴贴了老半天才放了回去。 “三兄留驻汉中,还请兄长好生照料……” 他说得艰难,因为那只滚滚这会抱住了他的腿。 荀衍莫名感觉有些压力大,他感觉幼弟嘱咐他的样子活像是托付给他亲闺女一般。 “阿白,我会想你的。” 一转头他又看到荀晏牵着熊猫的爪子认真的说着,他心想这没救了。 离去时荀晏尚且沉浸在少有的安详以及有猫了的激动中,待走了半日后终究是又一次被现实击败。 他不该说南方天气还凑合的,作为一个北方人,他感觉自己有些水土不服。 在北方他嫌太冷,真来了南方他只感觉哪儿都不对。 山路难行,他的旧病休养了半月仍是没怎么见好,骑在马上还好,下了马靠脚力翻山越岭时只觉得走上一阵就喘得不行。 他回头看了看似是已经习惯了这等地形的荀攸,忍不住问道:“昔日膝盖旧疾,如今可有再犯?” 荀攸一怔,摇头道:“多谢小叔父关怀,早已不碍事。” 荀晏看了眼他的腿,看不出什么,只能暂且作罢,心里盘算着下 回逮着人去看看。 靠近成都时,刘璋已派人出城二十里相迎,不论他心中如何想,给朝廷的面子是绝对到位了。 大太阳底下,益州牧身上所着的蜀锦衣物华美而繁复,细密的金丝银线几乎能晃花人的眼睛。 他生着一张一看就是好脾气的脸,略微有些发福,在众人的簇拥下也没有太大的威势,他亲自迎二人进城。 待得入宴会席中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荀晏忍耐着浑身不适,抬眼望去,满座皆是陌生的面孔,那是益州的官员们。 如何劝说,如何分析,一路来心中早已打好了腹稿,只是如今还得在这宴会上推杯换盏。 无形的交锋在酒桌上完成,这似乎已经快成了个习俗,就连隔绝于世的巴蜀也是如此,酒盏轻轻举起,只略微湿润了些唇便放了下去,荀晏有些头疼的漫无目的的想着。 刘璋似是早有向曹操示好之意,此时也顺水推舟,笑道:“海内大乱,社稷将倾,璋虽拥巴蜀之地,却只能安坐于此,曹公率义兵为天子诛逆,功高德广,璋岂敢不从。” 席中诸人或是冷漠或是不满,亦或者是欣喜,各异的眼神从上位那年轻的御史身上滑过,众人窃窃私语着,最终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刘璋如此表态,荀晏亦不可无所作为,他顺势起身,举杯而道:“刘公大义,当为天下楷模。” 说罢,他一饮而尽。 刘璋笑意真诚了一些,当堂讨论了起来该如何用兵,该发多少兵马。 荀晏坐下后只觉额角一顿一顿的疼,冰凉的酒液入喉,带起一阵灼烧般的麻,他有些神游的望过堂上诸公,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棘手。
258 首页 上一页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