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虽是顺利,但依他看来,其中许多人仍然持中立之态,并不倾向于曹操,如今愿意出兵很大的可能却是看在以荀攸为主的亲曹派上。 昔年刘焉入蜀,扶持出了以南阳三辅人为主的东州派,经过父子两代经营已是盘根错节,甚至压制着益州本地士族。 而公达入蜀后拉入了部分的颍川士人,对比起来仍然不成气候,但他斡旋于其中,左右逢源,今又取五斗米道,已硬生生拔出了第三只势力。 自古权衡主客最是困难,益州的现状,不论是东州派 还是颍川派,皆是外来之客,那些自刘焉一代起就一直被压制的益州士族又是什么想法呢? 底下的士人看着情形,嘴角笑意愈重,只是眼底却心绪难测,不一会便有人上前来敬酒。 “素闻颍川荀氏多良才,昔日见荀公,今又见御史,方知名不虚传,不知御史可有意多留一些时日,观我巴蜀之河山?” 那人笑吟吟说着,也不知是玩笑话还是什么,荀晏记得这人,此人正是中郎将吴懿,刘焉领益州牧时,此人率全家跟随入蜀,可以说是老刘家的家底之一了。 “吴中郎善相面之术,”有人同样在席间笑道,“昔日有善相者道中郎之妹后当大贵,可惜其夫早逝矣。” 席上一时冷了一瞬。 他这话看似没什么问题,却一时之间打到了一堆人。 无论是所谓‘后当大贵’的吴懿之妹,又或者是娶妻吴氏,早已在权位争夺中去世的刘焉三子,如今刘璋的兄长,刘瑁。 这桩姻亲只显露出了双方的野心,若是平日里倒也无妨,但闹到一个中枢官员面前总归是不大好看。 荀晏反而笑了起来,“兄长如此,可不是大贵!” 吴懿听罢知晓他无意追究,略微松了一口气,又听眼前那年轻的御史说道:“若要言大贵,听闻中郎有子聪慧,今许都将复太学,可有意随我入许为太学生?” “陛下亦重视太学,将择近臣于太学生之中。”他漫不经心的又补充了一句。 诸人说笑声逐渐平息,都侧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 再兴太学一事他们是没有听说过的,但这位御史与如今尚书令为兄弟,又长在中枢,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也不稀奇。 只是天子近臣……刘璋也不由得多看了眼吴懿。 吴懿咽了口口水,心下却很难不心动。 对于一名传统的士人而言,偏安一隅虽好,可要名重于天下仍需有来自中枢朝廷的积蓄,这样一个机会,也不影响他在益州的势力…… 他不看旁人视线,咬牙道:“多谢御史引荐。” 他举杯敬酒,却被人拦了下来。 “叔父不善饮酒,不若攸代叔父回敬一杯。” 一直一言不发的荀攸举 起酒樽说道。 这位积威甚重的前蜀郡太守往那儿一站,一群本欲上前来试探试探的益州官僚顿时没了什么敬酒的心思。 大略谈定了出兵事宜,荀晏亦知不少人不甚满意,如今曹操能给他们的并不多,粮食辎重,不可能,他们最大的资本仍旧是拥护天子的大义,这对于一部分人而已已经足够了。 当年眼疾手快把天子抱走真的是最大的战略成功,荀晏不由想着,当年只感觉是普通的一步,如今来看却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奠定了日后的所有。 一场宴席,眼前尽是奢靡,在北方难得一见的蜀锦在这儿却不算太稀罕,尤其是席中都是有钱人,晃得他简直眼睛疼。 他虽不喜奢靡,但见着这般如艺术品的蜀锦仍不由得多看几眼,想着大概曹老板会很喜欢这种美衣裳。 酒过三巡,荀晏起身辞以舟车劳顿,不胜酒力。 ……舟车劳顿大概是有,不胜酒力就很难说了。 满打满算这人估计就敬刘璋那一杯是真喝了,其余皆是碰了碰嘴唇,边上还有个亲属在代饮。 待得出了府邸,荀晏抿了抿唇,有些直不起腰,被扶着才上了车,去往暂且歇脚的官舍。 那车晃得他心烦,他忍了一会寻了条帕子,将方才吞下的酒水又吐了出来,只是再出来却成了淡淡的粉色,喉咙间顿时又皆是血腥气。 他开始左顾右盼寻思如何销毁罪证,免得又被念叨,这胃出血断断续续就没有好过,他感觉再养养也凑合了,只是他师弟解锁了念叨人的技能。 还未等他想出什么,马车已然停下,外头有人唤了一声,随后掀开车帘。 “叔祖?” 年轻人唤了一声,视线慢慢移到了荀晏手中还未销毁的罪证上去。 “多年不见阿缉,”荀晏若无其事的塞走那条帕子,他看了看那年轻人,忍不住说道,“颇有公达之风。” 这孩子站在他面前,他恍惚间甚至想到了很久以前,方才及冠的荀公达笑意盈盈站在他面前带他回家的时候,他们生得不算太像,但这种说不上来的气质却十分相似。 荀缉没有被他带偏,但又不能跨辈分批评叔祖,所以他善解人意的也不提什么,只是扶着人下了车, 转身又命人请医工来。 官舍中早已安排妥当,他一路虽是疲惫,又马不停蹄的与刘璋见面,这会真歇下了反而没有什么困意。 “阿缉初来益州时,有何感受?” 他眯着眼睛斜倚在案边问道。 荀缉听他声音又轻又快,又想起父亲先前的嘱咐,虽是忧心但仍是认真的从风土人情、百姓生活各种方面开始回答。 荀晏本是随口一问,却未想那少年人直接空口写论文去了,一双杏眼都睁圆了。 荀缉见状有些不好意思的停了下来,他发觉叔祖大概不是这个意思。 荀晏摇了摇头,这会上了心,“阿缉说得很好,继续吧。” 待荀缉说完,他才思忖着慢吞吞开口道:“巴蜀素有天府之美称……” 北方曾多次遭遇蝗灾、洪水、疫病,而巴蜀在秦岭之后,却是未如何经天灾,就连战乱都数得清,如此天府,百姓又如何会想着外伐。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笑道:“晏初至益州,只为蜀锦之精妙晃了眼。” 荀缉一怔,叔祖的声音虽然轻,但他也听清了,为蜀锦而炫目很正常,天底下多得是人千金求蜀锦,但放在这位叔祖身上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织锦起于襄邑,可怜锦官城在战乱中已不复昔年盛状,当今天下锦绣莫过于蜀锦。” 荀晏阖上了眼睛,要将一直孤立在外的益州绑在战车上,最牢靠的关系莫过于利益的纽带。 “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 他慢慢想着,甚至不得不承认在货币制度崩坏了的现在,说不准以蜀锦为货币,性能反而还要好一些,最基本的职能它都具有。 价值尺度、流通性、贮藏性、支付性…… 开市、互通,这是他能给予益州的筹码。
第166章 公馆中,侍卫肃立,带着巴蜀特色的建筑令人目眩神迷之中又带着金碧辉煌,如那繁华的蜀锦一般惹人眼,奢靡犹过如今荒废的二都,更甚如今的许都。 “叔父有此意,当是再好不过……”荀攸缓缓说着,手掌抚过温热的茶盏,推到了荀晏面前,“只是此事于叔父并无大益。” 向北方售卖蜀锦,开市互通,本质上是在发展益州的经济,钱从北方人的口袋里流到蜀人口袋里。 以目前的立场来看,益州并非归附于曹操,虽说建立了暂时的合作,但未必就长久,益州大小士族仍在坐观天下大局,旁观曹操与袁氏最后的胜负,又或者是更进一步,想着关起门来过上自立的日子。 这般情况下提出这等建议,倒是颇有些资敌的意思。 “此行益州,曹公言大小事务令我自行抉择。” 荀晏垂下眼眸,握住茶盏,微烫的杯壁压在掌心,带起一片热意。 荀攸清凌凌看了他一眼,面色平和,令人取来了纸笔,公事公办与人谈起了政事,并未因二人关系而刻意退让。 扪心而问,荀晏能够理解这种态度,在其位谋其职,益州之官治理益州,为益州牟取利益再正常不过了。 巴蜀偏僻,又有沃野千里,不受天灾侵扰,但世上又哪能真有全然独立居世的群体,灌钢之法自他手中出世后已逐渐推广,曹操、袁绍、乃至于刘表麾下皆令铁官逐渐改良技术,炼钢术进入了发展快车道。 而巴蜀因其消息难通,又有张鲁断道多年,如今所见盔甲皆不及中原,更遑论耗时耗力之多。 得了好处与方便,又有钱财相诱,谁能继续遗世独立? 虽是心中思虑已久,但荀攸思维敏捷,他久治蜀郡,不仅通军事,于这等商道亦有所涉及,虽不深入,但提出的问题都是直指核心,几次将荀晏问住,想了老半天才慎重的回答。 讨论得口舌干燥,他摸着茶盏欲喝口水歇歇,却见荀攸倏而停下了话语,拧眉看了过来。 荀晏顿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哪儿不对了,端着茶盏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喝。 一别多年,分明以前大侄子待他最是软和,结果这来蜀地待了多年,也不知是染上了 什么风气,他竟觉得大侄子格外有威势,每每被那样平静的看一眼就觉得像是马上要被制裁了似的。 他挺直腰背,轻咳一声,欲重振一下自己作为长辈的威严。 荀攸大袖拂过桌面,取走他手中茶盏。 “水凉了,换热水。” “……哦。” 荀晏弯下了腰背,乖乖接过换好的热水,闻一闻还能闻到其中泡了哪些药草。 ……他自然不敢拒绝。 他忍不住悻悻想着,人家是长辈赐不敢辞,到他这儿竟成了侄儿赐不敢辞。 议散时已近夜幕,长史目送二人分别,随后沿着廊道而行,入了州牧府,立于刘璋面前。 刘璋并不太懂这些买卖的事情,但他大抵也知不是什么坏事,于是他抚掌笑道:“吴公多虑矣。” “荀公为人,璋自是知晓,他虽与荀清恒乃是叔侄,亦不会因私废公,二人来往皆是公馆相见,光明磊落,少谈私事。” 正逢吴懿在刘璋身旁,听得此言后忍不住多看了看自己这位明公,见他仍是没有太大忧愁的模样,只能自己忍不住心下忧愁了起来。 “荀公达亦谈私事。” 他忍不住说道。 “吴公此言未免过于苛刻,”刘璋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荀御史路途劳顿,有疾在身,虽分事二主,然叔侄血脉,若全然不关心,与禽兽又有何异?” 仿佛被内涵了的吴懿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下,他狐疑的看了眼刘璋,莫名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自那日里被人当众蛊惑了一回,他回去想了半天总感觉自己走进了套里,这分明是分化之计,而他当时因着那些曾经的见不得人的心思而心虚,又为眼前之利所惑,一个劲的就往里头走了。
258 首页 上一页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