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一年轻将军站出来疾言厉色的制止了他们,荀攸对他有些印象,这应当是小叔父看重的人。 他揣着手,看着不远处的乱象逐渐平息,也不欲插手,只是回头望向了荀衍。 他低声道:“我欲叫张鲁来医治。” 荀衍顿时惊诧,他说:“道人医术……你我难道还不知?” 他说得也不算错,自已成历史的太平道人到如今汉中的天师道人,那些道人的符水能骗得了寻常百姓,难道还能骗得了他们不成? “其人割据汉中日久,确有独到之处。” 荀攸却不正面回答,只是如此说道。 荀衍想起那在天下诸侯里如同一股泥石流的道人,不由感到眉心微跳,但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他转而有些突兀的提起了另一事。 “清恒如今已一十有八,”他说道,“却仍孑然一身,身边无人相伴。” 荀攸神色略淡了些,荀休若这会提起这个总不可能是急着要给幼弟成家去。 果不其然,荀衍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屋门,道:“我膝下幼子如今——” “叔父!” 荀攸蓦的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 荀衍一怔,却见荀攸向他长揖称罪。 “小叔父必当无事,休若叔父远行疲惫,不若暂且歇息。” 荀攸平静的说道。 荀衍闭上了眼,知晓自己大抵是着急过了头。 人还在呢,他如何能直接想到了那儿去,更何况……他虽一向自持长兄,但真要论情谊之深厚,恐怕还不如眼前这侄儿。 “是我失言了。”他低声道。 ———— 再次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是口中散不去的腥甜味,像是含了一口血在嘴里似的,其次是胃里如同一把锉刀在刮般一顿一顿的闷痛。 眼前斑驳的光点似在跳舞,荀晏盯着那跳舞的光斑看了许久,慢吞吞的挪动了手腕子,搭在自己的脉上。 他意识尚且有些混沌,也不知到底诊了些什么出来。 [你再不醒,]他的朋友十分的冷漠,也十分的自闭,[我倒也不怕别的,只是怕那妖人要收拾收拾尝试物理驱鬼了。] 这么长一段话荀晏反应了许久……没听明白。 他茫然睁着眼,视线里突然多出了一张白面长须,充满神棍气息的脸。 ……其实光看脸年纪也不大,却偏偏留了一脸的白胡子,只能说审美惊人。 “怪哉怪哉……”那人好奇的盯着他,活像是要盯出一朵花似的,“我观你分明是早夭之相,别说一十八,八岁都难活到,这是如何过了死劫?” 荀晏闭上了眼睛,感觉头疼欲裂,眼前也晃得很。 他想着这道人若是去天台下边摆摊,必然得被人揍死,谁见过上来就和人说你有早夭之相的? “诶别睡了,都睡这么久了,”那人又叽叽喳喳说着,“闻君乃是儒家名门出身,自当是礼仪皆备,如今救命恩人在此,怎么也得起身谢过吧。” 荀晏抿了抿唇,感觉喉咙间不止是血的腥甜,还有还未散去的参味。 “感谢……君相赠……名药……” 他嗓音沙哑难言,只能一个词一个词的吐出来,更是无力起身道谢。 半晌,那道人像是终于做人了,给了他一盏清水, 清水润过了干裂的唇,裹着血腥气落下了胃中,带起一阵灼烧般的痛。 “确实得谢,”那道人毫不客气,“那老参可是珍藏,别说巴蜀了,就是去了辽东也难寻如此好参。” 他听到榻上人低弱模糊的说了声什么,没有听清,便覆耳而去,这会听清了。 那人说着,“找我侄儿付账。” “你侄儿可是强买强卖啊,”他冷笑一声,“生生夺了我一个汉中郡,道人我可是亏得什么也不剩了。” 荀晏恹恹抬眼,“君乃张公祺?” “正是。” 缓过一阵眩晕,荀晏摇了摇头,“道长欺我。” 道人惊奇道:“你如何知晓我在欺你?” 荀晏忍了忍,没有忍住笑出了声,一下子扯得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道人顿时明了,却也不恼,捋了捋胡子笑吟吟看着眼前的人疼得面色发白。 “虚了点,但总归不用准备棺木了。” “咳……敢问道长如何称呼?” “左慈,称呼一声乌角先生就是。”道人漫不经心说道。 荀晏半阖着眼睛思索着,结论是没有结论。 这年头以神鬼之名招摇撞骗的人太多了,他也无从认识这名号……却又好似有那么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 ……但汉中郡有道士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左慈霍然起身,宽袍大袖,仙风道骨,若是不看他那张碎嘴,倒还真有一种得道高人的感觉。 他喜气洋洋的朝着屋外招呼道:“荀师君!张师君!” ……他甚至还体贴的把荀师君放在了前头。 荀晏感觉自己开始胃疼了,他好像,似乎有那么一点没有适应这个画风。
第163章 天方破晓,乡闾间却已经逐渐苏醒,农人、手艺人走出了家门,不忘先念一遍《道德家》,再开始一天的生活。 稻谷的醇香、柴门犬吠声、丁零当啷的吆喝声组成了这座村庄,孩童无拘无束的走在路边,向大人讨糖吃。 看惯了饿殍遍地、哀鸿遍野之景,亦或者是许昌的虚伪繁华、士大夫之间虚与委蛇,突然见到这般安详的景象,荀晏甚至有一些不习惯。 他想起了一篇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文章。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可能是近来睡得太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天没亮就叫人端了把躺椅到院中,如今懒洋洋倚在院落里,头顶是亭亭如盖的树冠,身边是乡里祥和如意,一切如那镜中花水中月一般。 就仿佛从未有过黄巾拉开乱世序幕,也没有各方豪杰割据称霸。 院门未关,一只藤球就咕噜咕噜的滚进了院里,总角女童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也不怕门外守着的汉子,满脸好奇的往里面探着头。 荀晏笑吟吟向她招了招手,下意识从兜里掏了掏……嗯没有糖。 有些尴尬,他神色如常的收回了手。 女童大大方方走了进来,抱起了藤球,似乎是纠结了一番,随后走到了荀晏面前,将藤球送到了荀晏怀中。 荀晏抱着球,一时有些迷茫。 他想着不仅没给小朋友糖吃,还抢小朋友玩具……糟糕他是什么品种的新型恶霸? “郎君貌美,以球相赠。” 女童声音绵软,她认真的说道。 荀晏盯着她看,女童也盯着眼中貌美的郎君看,良久才少年老成的叹了口气。 “郎君早些去自首吧。”她叹息道。 荀晏刚从上一句话中反应过来,又因这一句沉默了。 “凡有疾,皆是有违天师教导,犯了过错,”女童循循善诱,“郎君形体消瘦,面有病色,必是犯了大错,不若早日自首悔过,以这般美貌日后必有出路。” 第一次被认作是个只有脸的坏人,荀晏有些惆怅,他病后瘦得厉害,也难为这小姑娘还觉得他有张脸。 他靠一张脸换来了女童身上 的竹篾,他许久没有动手做小玩意了,起初还有些生涩,编了一会就驾轻就熟起来,手指翻飞之间编了一只竹鸟出来。 女童接过以后很没有出息的叛变了立场。 “或许……或许也不是什么大错,”她犹豫的说着,“唉!你好自为之吧!” 荀晏本已经露出了胜利的微笑,想着哄小孩还不好哄?骤然听得被叫去好自为之,一下子笑容都僵住了。 “噗呲——” 院门口捧着篮樱桃的道人不知偷看了多久,这会没有良心的笑了出声,还噗呲吐了枚樱桃核出来。 女童顿时回头,惊喜的跑了过去。 眼看着左慈在那儿装神弄鬼,不一会就将那小姑娘哄骗得团团转,对于乌角先生有神通这一点深信不疑,荀晏感觉有些牙痒痒。 左慈如鱼得水,打发走了小孩,志得意满看向了荀晏,眉眼间似乎还带着挑衅之色。 直到典韦面无表情看了过来,他才算是收敛起了神色——那大块头一向不喜欢他,似乎老觉得他要谋财害命似的。 荀晏不理他,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突然对此感到了兴趣。 ……其实是他有些馋左慈的樱桃,可这人就是一定要在他面前吃,实在过分。 他这几日在这休养,日子过得苦极了,具体就是每日只能进点寡淡无味的流食,他已经不识得正常饭食是什么模样了。 “如何?”左慈吃着东西含糊的问道,“五斗米教。” 荀晏往后一躺,斑驳阳光透过绿叶洒在脸上,他确实很难昧着良心说这一切不好。 “挺好的。” 但与他所想的却不一样,他半眯着眼睛想着。 五斗米教的行政体系与汉代的官僚体系全然不一样,神权治国,政教合一,他本以为公达得汉中后会废除这些,却未想仍然是以道人为管理者,甚至于自领了一个师君之名。 几日来连见乡里,他心中略有明悟,那些教义与信仰已经深扎在汉中之民心中,纵使是大族豪强,也都信奉着五斗米教。 “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汉中与巴蜀同俗。” 他缓缓说道。 不是不废除,而是难以废除,除非以暴力强 行镇压,这种宗教对于百姓的蛊惑让他一瞬间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太平道,直至今日仍有无数的黄巾余孽活跃在四分五裂的大地上。 没个正形的道人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他漫不经心提道:“与昔年太平道也着实相像。” “先生非五斗米教信众?” 左慈大笑,倏而又止住了笑意。 “道人不过云游至此,与张鲁略有些交情罢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道人与君确有几分旧缘。” 荀晏挑眉,他想他要是以往见过这等人,想来是很难不记得的。 左慈低垂着眉眼,居高临下看着那大病初愈的青年,笑意浅淡,他说:“中平年间,道人曾在长社城外见过你。” 辰鸡破晓,清亮的划破长空,惊起一片鸟雀声。 “还有这等事?”荀晏歪了歪头,神色仍是倦懒,“那先生可是太平道人?” “我非太平道众,只是与其中一人关系匪浅,”左慈寻了块席子盘腿坐在了树荫下,“其人名为襄楷,可曾听过?” “襄楷名士,岂能不闻。” 只是这个名士得扩写一下,著名的方士。 荀晏默默补充了一下,眼神中却未免带上了几分审视,多年过去,如今又提起黄巾旧事,他实在不得不小心起眼前这看上去豁达无求的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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