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仿若未觉,只是自顾自说道:“其师于吉道人所作《太平清领书》,上书于天子不得用,而后云游四方,得遇张角,遂有太平道。” “我与友人相识多年,友人逝后得其书,暂管多年。” 那本直接启发了张角振臂一呼的政治纲领的书……荀晏揣着手,他自然不会以为自己有什么王八之气在身,叫左慈一见钟情当即献书,他只是有些不妙的预感,叫他想着是不是该午睡了。 “昔在长社时,稚子献箭,黄巾兵溃,横尸千里,京观如山,”道人的神色间似有悲悯,又似是全然不在意,他说道,“君侯如今回想起,有无悔意?” “往事已去,先生何必再提?” 荀晏兴致缺缺,倦怠的又摸了一把竹篾把玩着。 “君侯与荀公阻皇甫筑京观,焚尸于野,大抵心中尚有一丝 悲悯之心,而今天下大乱,诸侯纷争,以兵戈制兵戈,何时能了?” “诸侯残暴,聚敛财物,吞并田地,大兴杀伐,致使百姓皆苦,而今汉中之盛,君侯也得以见之,民诚信不欺,有病当自首其过错,义舍有米肉,行者可量腹自取,不受饥寒之苦,此不为太平道所谓之神国乎?” “先生何意?” “太平道所欲澄清大乱,天下大吉,结局是万人赴死,”那道人坐直了身子,正经起来还真有些老神仙的模样,“今五斗米道望治国以太平,不兴兵戈,教化民众,汉中遂得大治。” 竹篾的毛刺在指尖划出一道白痕,荀晏一顿,只能放下了竹篾。 他大概是被传教了。 这确实是一个对于乱世草芥太有诱惑力的选择,黄巾只学会了攻伐,五斗米道却学会了治理,二者相似却也不同,太平道的鲜血下,五斗米道吸纳他们的思想,继续在前行着。 “此道不可治世。” 荀晏阖上了眼,只淡淡说道。 左慈起身,也不与争辩。 “我知君侯入汉中乃是为兴兵戈之事,兵者非吉器,还望细思。” 说罢,他悠哉悠哉的捧起了小篮筐出了院子,在门口对着典韦翻了个白眼,又含蓄的向着那年轻俊美的将军颔首莫测一笑。 荀晏恹恹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说道:“子龙来矣?” 赵云踟蹰了一下,仍是说道:“米贼狡诈,不可轻信。” 荀晏看了他两眼,倏而笑了笑,他撑起了身子,踩着木屐脚步晃晃悠悠,看得赵云眼皮一跳。 荀晏不以为意,也不想叫人扶,他感觉再躺就要废了,他甚至想着抓个人来动动筋骨,只是没人愿意来,连他下军令都没人来,堪称他多年以来的巨大滑铁卢。 他在廊下坐下,沏一壶温水,慢吞吞说道:“我观子龙神色,却似颇为认可此道。” 赵云一怔,他下意识摸了摸脸,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露出这般神色。 米贼可恨,蔑视汉室,截断汉道,魑魅魍魉,这是他曾经的认知,只是真的来到汉中以后却不由有所改观。 “若天下皆能如此……” 他终究是这般叹息道。 皆能如何?无为而治,教人向善,生民不受豪强剥削,在某些程度上甚至有一丝千年以后的影子。 “五斗米道能兴一郡,却未必能兴一国,”荀晏垂眸盯着壶口热气升腾,“此小国寡民之道也。” 汉中田地丰饶,又未如何经天灾人祸,养得起这一片田地的百姓,以老庄之道安养生息,得以兴盛。 但若是人越来越多,有限的资源,无尽的人口,未知的天灾,只要人还有求利之心,生产力不能满足大部分人,那纷争与矛盾只会越来越大。 “政教合一,不守儒家之纲常,不尊法家之刑名,只尊教义,固然能在此过上清净无为的生活,只是汉中虽有地利,易守难攻,却亦是四通八达之地,”他尚且气虚,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刘表、刘璋、乃至于曹公,皆有心于此,待北方平定后,此将为四战之地。” 赵云默然,只是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满腹沉重之下眉眼间却露出了惊疑之色。 如何是蜜水? 他分明记得眼前这人尚在养病,禁食之物颇多。 荀晏方才在猜测着大侄子究竟是如何想法,抬眼看到了年轻将军质疑的眼神,他神色不变,只是目光游移,倏而惊喜的喊道:“公达!” 正是荀攸前来,观其衣冠,似是早已起身,恐怕都已经看了会文书公文了。 荀公达得汉中乃奇袭擒张鲁,入汉中却不毁五斗米道根基,不扰百姓生活,究竟是另有筹谋还是心怀仁心? 赵云心下莫名的想起了被他封存在内心深处许久的事,那被坑杀于官渡的七万河北降卒。 他从来都无法认可曹操,只是随波逐流,难遇明主,可能是方才左慈的演讲触动了哪儿,他竟一下子忘了原先来此的事,另一条本不该想的道路在他心中浮现出来。 他脱口而出:“荀氏当真无有称王之心?” 荀晏一时愕然,连刚走来的荀攸也脚步一顿,只是神色仍然如常。 话落赵云方觉过于突兀,只是话已经出口,又如何能收回。 他正色长揖道:“高祖斩白蛇起义,自汉中东出,挥师入咸阳,古言得汉中者定天下……” 他紧紧盯着二人神色,荀清恒究竟如何想他不得而知, 此人虽从曹操起兵,然行至今日亦非曹操隶属,位居汉臣而非司空掾属,在朝的荀文若与曹操更是亦师亦友,乃至于整个荀氏的立场都显得与寻常士族有些不同。 而荀公达这些年看似辅佐刘璋,然其昔年入蜀,今日据汉中,又当真无有他想吗? 若以荀氏之势起兵,未尝不能做下一个袁氏,行心中之志。 “匡扶天下,摄政以德之心,敢问——” “咳咳……” 荀晏突然折下了腰咳嗽起来,直咳得本是煞白的面色都泛起了病态的红晕,打断了赵云的话。 赵云陡然止住,见那人泪珠都咳了出来,他伸手欲扶,不查打翻了案上水,沉默一瞬后低声道:“云今日心绪难平,失言矣。” 他匆匆离去,深吸一口院外的青草香,感觉方才发热的头脑逐渐平息了下来。 他今日本不该如此。 身后倏而有声响,他回头,见竟是荀攸跟了过来。 “荀府君。” 二人本就不熟,方才已是逾越,这会赵云只是执礼,不欲主动交谈。 荀攸望着他,眼眸深沉,他缓声道:“攸无此意。” 或许心中也曾浮现过一丝这般想法,但都早已被掐灭在微末之时。 他知晓眼前这位将军生出这份心思的引子,但他也不欲多做解释。 回到院中,方才还咳得死去活来的人好端端的坐在那儿,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抿着水喝,眼神还有些神游。 荀攸俯身抽去他手中的杯盏。 荀晏眨了眨眼睛,未想他回来得这般快。 “小叔父不信攸。” 荀攸平静的说道。
第164章 不信? 陡然听得此言,荀晏一怔,眼前年已不惑的侄儿站在那儿,一如以往端庄持重,却少了一分温柔,多了一分渐沉的威容。 他下意识想要转移话题,又强迫自己回过了头。 “没有不信,”他说道,“晏只是……” 他的声音逐渐低弱了下来,剩下的话语却已无法出口。 太多年了,他甚至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理,过往的经历会造就一个人,他不知道如今的荀攸,与当年与他分别时的想法是否一致。 所以他下意识的在逃避着什么。 荀攸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眼底不由浮起一丝无奈,他对坐于荀晏身前,说道: “清恒以为攸有称王于汉中之心。” 外头的鸟叫声清脆的传入院中,荀晏再次问出了多年以前,曾在路途中问出的一个问道。 “公达可有自立之意?” “攸之意,一如曾经。” 荀攸答道。 “是我想岔了。” 荀晏坦然道。 荀攸浅淡一笑,将杯盏中的水洒到一旁的树根边上,荀晏看着终于有了点心虚。 “初闻叔父掌兵时,攸心中难以自安,”荀攸温和的说道,“小叔父虽自少年时接触兵事,却难免过于心慈,慈不掌兵,故而攸时常担忧于此。” 荀晏低下了头,仿佛自己才是个挨训的晚辈,他讷讷道:“是我不好,叫公达担心了。” 荀攸深深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渐渐收敛起了方才温和的笑意。 “叔父于曹公帐下为将、为谋,皆无可指摘,有匡扶之才,”他缓缓说道,语气依旧是平淡而不带多少情绪,“然自往青徐以来,叔父屡犯大忌。” 荀晏默然。 他确实得承认这点,在曹操麾下做事时,曹操会抉择出适合的战略方向,但当自己主持一军事务、一州大事时才方觉一切并非那么简单。 “诸葛氏为徐州名门,叔父用诸葛氏治徐州,并无不可,然凡事皆言制衡,叔父一昧重用诸葛氏,打压其余豪族,一家独大并非好事。” 荀攸言语温和了些,“小叔父既如此重用此人,必然是信 重诸葛瑾为人,只是凡事仍需谨慎。” “三互法……” 荀晏开口又止,抿了抿唇不知如何说起。 他不可能开口说他早有听闻这人人品很好,而根据他那半桶水的后世印象来判断一个人本就是一件非常不靠谱的事,所幸诸葛兄弟确实都是好人,不然他老早就在徐州翻车了。 而他为了下任刺史能够平稳交接权能,仍将诸葛瑾放在了徐州,这件事本身对于诸葛瑾而言并不算好。 由于三互法的存在,他在徐州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别驾罢了,反而是扼制了英才。 “此事是我未能思虑周全,当致信于许都再议徐州,”他低声道,“晏常犯错而不自知,公达但说无妨。” 荀攸看着低着头,显得垂头丧气的小叔父,心下略有不忍。 若是可以,他希望荀清恒能够在家人的庇护下安稳一生,但既然已经选择步入这片漩涡,就必须学会生存。 “二则,叔父青州一仗赢得漂亮,却未阻其退兵,更不屠其兵士……”荀攸转而却道,“此事叔父虽心软,却亦是良策,平原之民受叔父恩惠,必将感恩戴德,又因左将军之事与袁氏有隙,如此之下,袁氏虽据半壁青州,而因民意难以用之……” 他直直看向了眼前之人,目光似是能够看到人的心底。 “叔父筹划至此,临了却不杀刘玄德,是为大错。” 出奇的,荀晏没有太多惊讶,正如荀文若一眼便猜到了什么,荀公达虽远在益州,但凭借着多年对他的了解,以及那只言片语的消息,却也猜中了当时他的想法。
258 首页 上一页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