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笑了起来,杏眼弯了起来,神似不知世的少年人。 “阿兄多虑了,”他声音轻快了起来,“晏医术不精,自然还得靠老师,更绝无自弃之念,还请兄长放心。” “文远督粮往官渡,”他转而提到如今的时局,“不知司空战况如何?” 他从下邳出发后一路都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是晕车外加用药的缘故,以至于对于近来的事情都一抹黑了。 荀彧看了他两眼,终究是本性温柔,尤其还是从小带大的孩子,他说道:“司空率兵夜袭,火烧乌巢,毁袁氏粮仓。” 荀晏脱口而出:“如何得知?” 袁绍大军众矣,对于粮草的防卫应当是重中之重,怎会轻易被人知道了位置,还被得手了? 门外有侍者送了饭食,荀彧也不欲叫人服侍,自己接过,一边说道:“许攸叛为曹,献策烧乌巢。” “其家人私自倒卖军粮,犯法被抓。” 荀晏虽不认识这个人,却知道他是袁绍的谋士,更有荀彧那句‘许攸贪而不治’。 “张郃本为攻曹之将,听闻乌巢被烧,遂降曹。” 张郃之降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荀晏想着,他几乎可以预见曹操的胜利。 “若论用兵,当世少有人能出司空左右。”他叹道。 “嗯,”荀彧将碗递给他,“需喂狸奴否?” 荀晏看着他,见兄长清雅的面容上并无调笑之色,他咽了口口水连忙摇头。 他又不是手残了,更加不是变成了什么三级残废,哪能到这种地步。 粥食清淡,一看就是照顾病人的,荀晏没忍住往荀彧碗里瞅了瞅,失望的发现兄长和他是同款病号餐。 他扒拉了两口实在没有胃口,又忍不住问道:“司空近日将归许?” 荀彧瞥了他一眼,有些人就连用饭都自有一番风度,分明只是清茶淡饭,却硬是能看出个高下,对比物是边上有一口没一口已经丧兮兮的不明生物。 “食不言。” 荀彧简短的说道。 好吧。 在外面浪久了逐渐放纵不羁的荀晏重新闻到了家里的味道,他规规矩矩的用餐,恪守礼仪的擦嘴 ,再兴致勃勃的看向了荀彧。 “养病之人最忌思虑过多,耗费心神。” 阿兄这次看上去不大温柔了。 荀晏呆坐许久,后知后觉的想一个问题。 他应当不是被一撸到底,他还是个御史中丞,总不能他年纪轻轻就要践行尸位素餐这一词了。 但看着荀彧的神色,他没敢说话。 门外有年岁不大的小孩在张望着,自以为无人知晓,荀彧的神色软和了下来,他挥了挥手,将那孩子唤了过来。 “今日课业可完成了?” 小孩乖巧点头,一边又好奇的不时偷看边上的荀晏。 荀晏瞅了好几眼,惊恐的发现这小孩似是……似是荀彧的崽,荀恽。 可他分明记得这个崽还是个很小的、天天要听故事特缠人的崽子,眼前的却已经是个大崽了。 “恽儿还记得小叔父吗?” 荀彧笑着问道,所幸荀恽比较给面子,记性很好的想起了这个一跑多年的小叔父,没有让荀晏陷入某种莫名的尴尬之地。 荀晏刚松了一口气就看到阿兄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是隐隐有些许谴责。 他表示他也很委屈啊。 下一瞬他便听见荀彧用平日里温和又可靠的语气对着荀恽说道:“你小叔父少年时最善经义文学,五岁治《春秋》,无所不通,日后你与兄弟若有疑问,大可询问你们小叔父去。” “总归他这段时日都会待在家里。” 荀晏顿时眼前一黑。 他在二人的目光下强撑着笑了笑:“都是阿兄过誉……我荒废多年……” “清恒不必过谦。”荀彧叹道。 ……那是过谦吗!阿兄你是把我教大的!我什么德性,睡了多少课你不知道吗! 荀晏突然就明白了荀彧给他安排的活。 ……在家带崽子。 真是叫人眼前一黑呢。 荀恽是个好孩子,他很快接受了他的小叔父多才多艺知识渊博的设定,旋即他忧心忡忡的说道:“那小叔父还是先保重身体,恽儿不会常来打搅的。” 啊不,他觉得他还是可以胜任这个任务的。 待荀恽离去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荀晏本以为自己昏睡了大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了,但可能确实是精力不济,他眨巴眨巴眼睛又感觉困了。 他觉得主要是没事做,他阿兄似是专门来陪他,还带了一叠文书,他实在闲得慌想抽几份看看,荀彧转头给他塞了本经义。 荀彧:“陶冶情操。” 或者可以称之为——陶冶睡意。 荀晏默默纠正。 等到烛火将息未息之时,荀彧抬头,面上有些许踟蹰之意,他低声道:“尚有一事。” 荀晏歪了歪头,随后听到阿兄有些叹息的说道:“大鸿胪不大好了,应当就在这几日,清恒若是无事……可去探望一二。” 大鸿胪是谁? 荀晏第一反应是这个,旋即他很快想了起来,眉间的倦怠也顿时消散。 荀彧继续说道:“长文前日里已辞官在家侍奉父亲……” 荀晏垂眸望向了那缕跳动的烛火,眼神中有些恍惚,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现任大鸿胪是陈群的父亲,陈元方。
第139章 荀陈二家是多年的交情,从陈寔一代便有了往来,都是颍川的士族,也离得不远,相扶相携多年。 彼时正值开春,天气转暖,荀晏只带了几个仆从,未带族中小辈,方至门口便见到了有族中子侄在等他。 “伯旗?” “久不见清恒叔父矣。” 荀祈微微一笑,自然的撩开车帘上车,然后微微探出身子向荀晏伸出了手。 荀晏看了看那辆车,想着这好像是他的车,他若无其事的转开视线往路边看。 荀祈道:“叔父,祈亦去探望陈公,同行乎?” “多谢伯旗。” 荀晏答道,荀祈拉了他一把,车厢宽敞,浑然不似荀氏素来简朴的风格。 他一眼看出来大概是早就安排好了陪他一同去的,荀彧荀悦荀棐等皆有要职,荀谌当下身份尴尬…… 不过他与这位子侄并不大熟,当然这所谓子侄还比他大上好几岁,留着一撇漂亮的小胡子,是个儒雅的中年文人的模样。 他每次被称为叔父都发自心底的感到心虚。 荀祈吩咐好驾车的仆从,回头看到病来愈发消瘦,面色不掩苍白的叔父,仍是心下一叹。 不怪文若叔父急于将人调回来亲自看着。 “叔父若有不适,来日再去亦可。” 他忍不住提道。 “只怕几日……便是天人之隔。” 荀晏含糊的说道,几日不过须臾,可对于生老病死而言却太长了。 荀祈也想起了那位只在旦夕的陈公,只得沉默。 陈氏的许都城中有宅邸,但陈纪病重后便搬去了城郊南面的别院休养去了,那儿安静,附近只有忙碌的农人劳作,治安也因靠近许都还算不错。 他们沿道而行,荀晏被晃得头疼,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最严重的病怕不是就是晕车了,他撩开车帘,被冷风呼了一脸,方才感觉胸中滞闷散去了一些。 许都城外是昔年的屯田,发展至今已是成熟了不少,诸人井井有条,却也能看到外城多了许多的‘违章建筑’。 惊鸿一瞥下能看到那些土坯里抱着孩子,衣不裹体几乎光着膀子的妇人,他挪开了视 线,心下有些明了。 那是流民,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流民。 “此中之人,汝南民乎?” 他问道。 袁氏在汝南的影响力非同凡响,自曹袁开战以来,汝南多叛乱,战乱下受伤的终究是黔首百姓。 “半数自汝南而来,”荀祈答道,“半数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民。” 荀晏垂下了眼眸,他自少年时便跟随曹操起兵,又在徐州数年,自然知晓什么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民’。 再繁华的地方,也有太多这样最底层的,朝不保夕的流民,目之所及皆是,这就是东汉的模样,他甚至不知道这么多年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好转。 “战事不休,难以赈济流民,”荀祈习以为常的无奈说道,“许都无法负荷。” 荀晏放下车帘,隔开了外面的情形,他声音冷淡:“国家威力未举,使百姓困于豺狼之吻。” 荀祈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思忖着他的‘豹狼’是指什么,只是荀晏已经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倚在车壁边闭目养神,不欲说话的模样。 陈氏的别院继承了他们家一贯的简朴,倒也别有一番乡野之趣,荀晏是昨日下的拜帖,来得匆忙,门口只一小童守门,见得来人忙迎了上来。 童子一路引着他们入了庭院。 若是旁人前来探望,多半就是送上礼,客套几句便离开了,不然病人也收不住一茬接着一茬的来访,但显然他们家还是亲近些。 有一素衣郎君匆匆出来,他眼下青黑,形容憔悴,但穿着行止仍是严谨到一分一毫,只是头巾凌乱了些,想来他本人可能都不知。 “长文兄长……”荀晏执礼,令身后的仆从先将携礼送上,随后轻声道,“兄长还需顾及自身。” 陈群有些失神,慢了一拍才颔首。 “生老病死,谁人能逃,”他叹息道,声音却出奇的平静,“清恒归许,兄未能来迎,还是失礼了……” 荀晏见他情绪稳定,连忙摇头,“不过调职罢了,何须兴师动众。” 陈群握了握他的手,转而又与荀祈寒暄了几句。 他们年岁相仿,自幼相识,若说陈群与他有兄弟之谊,那他与荀 祈便是正儿八经的友人之谊……这辈分真是一团乱麻。 今日庭中空旷,没有别的来客,只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药味,荀晏心底辨认了一番,还没数完陈群便引着他们往深处走去。 里屋药味愈重,空气却还清新,应当是有意在通风,没有一昧的捂。 已然须发皆白的陈纪倚在榻边,精神却瞧上去极好,看到客至还微微一笑,仍是一如曾经的得体周全。 荀晏却不免心下一沉。 用的药都是重药,是弥留之际才会用的,可人却是这样,他不得不想到回光返照这词。 “伯父——” 他刚开口,却骤然被陈纪打断了。 “叔慈至矣!” 陈纪似是来了精神,向他招着手。 荀晏一怔,他看向了陈群,陈群对着他无奈的苦笑了一下,他再回头看向荀祈,侄儿示意他勉力。 他只得解释道:“伯父,我是荀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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