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荀君,可惜未能再讨教箭术,”曹昂笑道,“如今吾弟十亦可左右驰射也。” “二公子天赋异禀,晏实不如也。” 荀晏答。 似是看出眼前人兴致不高,曹昂很快停下了拉家常,道:“昂明日便要启程复归官渡,此行……大人有一事嘱托,令我询问荀君。” “可是袁氏降卒?” “然,”曹昂颔首,也不觉奇怪,“袁本初率残兵连夜渡河严守北岸,我军俘获其帐下谋士沮授以及……降卒七万。” 荀晏心中一跳,虽说心中早有所料,但陡然听得这个数字,终究还是感觉过于沉重。 “荀君……可有计策安置其?” 曹昂低声问道,他紧紧盯着眼前这位荀氏郎君的神色,他仍旧抱着一些遥不可及的幻想,希望这位素有奇谋的先生微微一笑后提出兵不血刃的方法。 即使这个幻想在连荀文若都冰冷的告知了他 那个选择后就已经基本破灭了。 眼前这人沉默了下来,面如冷玉,似是连最后一丝的温和都从脸上褪去。 这不是平日里温和好说话的荀清恒,而是执剑站在沙场上的荀清恒。 曹昂垂下了眼眸。 曹操令他询问的人不少,但他却感到他的父亲并不是真心要求个计策破局,而是心下已有所定,只不过借此机会让他接触这些个谋臣武将,看看清楚罢了。 主张不杀降的如孔融,满口仁义,用道德感化敌人,说到最后恐怕连自己也没办法说服,方案更是天马行空,更别说真正操作了。 又有人混水摸鱼在其中,不敢说真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此事皆是私下谈论,昂不会告知于司空外的他人。” 曹昂低声说道。 荀晏把手放在了火盆边上烤着,他说道:“几日前我见娄圭之弟,其管粮草之事,因故寻了粮册一观,若是粮道无虞,最多不过是能撑上一月。” “不算降军的话。” “袁氏降卒之数犹胜曹兵,谁人能知其中有无包藏祸心之辈,若是一道发难,此大祸也,何况司空也养不起。” 如此收编一路可谓是断绝。 究其原因一是粮草不足,他想了很多,但他不得不承认,总有人要饿死。 若是强行养了这些人,那他们的土地上便要有另一伙人代替他们饿死。 其次是…… 荀晏盯着火盆中飘摇的火苗,问道:“昔年司空曾收编百万青州黄巾,公子可知与今日有何不同?” “青州黄巾携家属。” 曹昂道。 “拖家带口,虽是拖累,亦能无所牵挂,”荀晏轻声道,“然七万袁氏降卒其家室皆在河北,如何能安心事于司空?” 曹昂闭上了眼睛,“释放亦不可行。” “然,”荀晏颔首,“袁绍虽败,其威犹在,河北皆其掌控之地,若释放降卒,袁氏只需振臂一呼,七万大军顷刻复起。” “司空可能再赢一次官渡之战?” “当真无计可施?” 曹昂有些急切的抓住了眼前人的手,却惊觉握住了一手冰凉。 荀晏垂下了眼眸,慢慢的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他对着眼前的年轻人深深拜倒在地,额头贴在了冰凉的席面上。 “请杀降卒。” 他听见自己这般说道,声音坚定而漠然。 曹昂失语片刻,随后连忙将人扶了起来。 “此事非荀君之错,”年轻的曹氏公子说道,“大人早有所决,不过是欲寻一线生机罢了。” “嗯,”荀晏漠然应道,“晏确实想不出那一线生机,此……已是大错也。” 他想不出来,所以他只能提议目前来看最稳妥的、也是最血腥的法子。 曹昂看出眼前人似是怀揣着过度的负疚感,正欲出言安慰却被打断了。 “公子,晏今日累了,”荀晏声音平静,又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还请早日归官渡吧,今日便不再招待了。” 说罢他便闭上了眼睛孤坐于室内,不欲再言。 曹昂起身,看着屋内身形瘦削的青年人,心中陡然有些许的后悔。 其实他本可以不来问的,这些事的结果实际上已经尘埃落定,但他还揣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并且将这份期盼加注于了眼前这人的身上。 “还请保重。” 他说道。 荀晏看着他离去,随后起身展开了屋内所置舆图。 那是大汉十州,以及周围他或是寻人打听,或是凭借记忆摸索,最后画出的。 个体的努力真的有用吗?他究竟又改变了什么吗?又或者是他身处在这时代的浪潮里推波助澜,让一切继续往既定的方向变化? 历史的长河汹涌而过,裹挟走一切,他对此只有无能为力,正如一只蚂蚁落在了不该在的地方。 想起曾经他以为自己会造成更差的结果,如今却觉得有些好笑。 荀晏颓然坐下,捂住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浓重的憎恶感,憎恶那个能说出请杀降卒的荀清恒,憎恶那个曾经主动进犯青州,致使生民流离失所的荀清恒。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 [都会过去的。] 清之说道。 “……嗯。” 荀彧归来时已是残月西沉,门口的仆从在小 声谈论着。 服侍多年的老管家见他归来连忙迎了上去。 “今日曹中郎来过了。” 他有些难以启齿,其实荀彧曾经嘱咐过他最好谢绝了曹昂,莫要让他去单独见荀晏,但他没有做到。 荀彧沉默了一瞬,摇头道:“此非王叔之错。” 他未脱去累赘的衣袍便匆匆去寻族弟,只见屋中暗沉,连烛火都未点。 他心中叹息,推开屋内,摸索了半天点燃了烛台,看到了缩在角落里发呆的阿弟。 他张开手,不顾衣物随意跪坐于地上,于是猫崽子就蹭到了他怀里。 “阿兄。” “我在。” 猫崽子东蹭蹭西蹭蹭,倒是显出了长大后少有的亲昵,但他摸到了一手湿冷,随后他阿弟便惊恐的说道:“想吐。” 荀彧眼疾手快捞了一只盆来,边上的人便开始搜肠刮肚的吐了起来。 他一天也未用多少饭食,倒是柿饼啃了不少…… 荀彧看了看见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心下才稍稍放心了些,转头叫等在外面的仆从去唤医工来。 荀晏奄奄一息的拽了拽兄长的袖子,绝望的说道:“没事,是柿饼吃多了而已。” 荀彧看了他一眼,没有动作。
第142章 “糊涂!柿子本是寒凉之物,谁给他吃这么多的?” 华佗吹着胡子骂骂咧咧,手指直直的几乎指到了荀彧的鼻尖上去。 恐怕荀文若这辈子都少有遇见这种状况,然而此刻他也只能任由自己被说。 华佗指了指大概也发现了有哪儿不对劲,旋即丝滑的转过了枪头,对准了床榻上神游天外的病人。 “还有你!”他说道,“你随着那仲景小儿学了这么多年,连冷热都不分?脾胃虚弱,体弱虚寒,自己也不注意着些?” 荀晏往后头缩了缩,鼓起勇气问道:“为何是华先生?” 他想着怎么着来得也该是他老师,对比之下他感觉老师简直如圣人一般。 华佗听罢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凉飕飕笑了笑,“怎么着?不满意老夫?” 荀晏连忙摇头。 “他昨日带着学徒去襄城游医去了,”华佗冷漠说道,他站了起来,左右踱步,眉头紧锁,“当以温养之药徐徐滋补,以补脾胃,益肺气……不对,你有旧疾,许多药也不能用……” 荀晏的眼神飘向了荀彧,见到自家阿兄正一脸认真的倾听着华元化老先生的唠叨,他心想着一个脾胃虚弱至于这样吗。 于是他悄悄的起身,脚刚落地便听华佗一声大喝。 “且慢——”华佗忽然转过了身子,正欲开口却眉头一拧,他狐疑的问道,“你要做什么?” 于是荀晏再悄悄把脚缩了回去,赔笑。 华佗冷笑一声,倒也没有追究,他问道:“张仲景给你开的什么方子?最近服药如何?” 荀晏不敢造次,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华佗念叨了几遍,快步回到了荀晏身边。 “你胃脘上有旧伤?” 荀晏眼神飘忽了一阵,是荀彧替他回答的。 华佗撩开了他的衣服,嘴里念叨着难怪难怪,荀晏努力往后缩,想了想还是无力的为自己辩白了起来。 “已经养了许久了,不碍事了。” “不碍事?”华佗挑眉,笑呵呵道,“原来戳了个窟窿那也是不碍事啊。” “疼吗,”他有些好奇的按了按,如愿的看到 了不配合的病人顿时抿着唇看向了别处,“哦,疼的啊,自己私下服了镇痛的药了吧。” 这下子连荀彧也不由皱眉看向了幼弟,荀晏只得低着头数被子上的花纹。 所幸这时屋门开了,有人端着药盏进来。 荀晏第一次如此感谢能喝到药了。 随后他抬头,望见了一张温婉娇媚如芙蓉般的面容,那素衣荆钗的妇人对着他微微一笑,虽已非少女,却仍是世间少有的绝色。 荀晏眨了眨眼睛,有些迟疑的唤道:“任……” 那妇人将药碗放在了桌案上,嘴角含笑。 “妾身貂蝉,拜见荀君。” 真是好巧哦。 荀晏想着,下邳一战后,他本以为她会选择追随奉孝,成为他的暗线,未想今日竟在这儿看到了她。 “君可知一事?”华佗挑剔的看了看药的火候,随后面露满意之色,“我与张仲景虽常有口角,却不失为知己,于医术上不相伯仲,但唯有一事,仲景远逊于我。” “何事?” “徒弟啊!”华佗理所当然的说道,他嫌弃的看着荀晏,“仲景得汝为徒,不专医道,不得自医,缠绵病榻。” “我得貂蝉为徒,大器晚成,专精于医,随我出诊民间称赞。” “孰优孰劣乎?” 荀晏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吐槽貂蝉转眼跑去当了华佗的徒弟,还是哭自己把老师的招牌砸了。 糟了这样一听好像自己是挺坍台的。 “师父又失言了,”貂蝉无奈的说道,“妾身何能及荀君?” “元化先生不过实话实说,何来失言?” 一旁静观的郎君终于开口,音色如玉,清润悦耳,只是出口却不是帮着自家弟弟说话。 荀晏刚控诉的看向了兄长,却听华佗大笑出声。 那老先生须发乌黑,一大把年纪了瞧上去身子骨不比那些年轻男儿差,大笑过后蓦的收住,面露不悦之色,还真有几分能吓人的意思,尤其是他指着人就开骂的气势。
258 首页 上一页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