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一双盲眼凝视着玉佩,慢慢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如果我没猜错,玉佩的主人,极有可能是前朝皇室的后裔。” 他抬头,将脸转向西门吹雪的方向:“我听说崖山海战,前朝最后的皇族全都跳海殉国。白云城是南海孤岛,离崖山不远,百年来一直孤悬海外,说不定……” 他言未尽,但在座三人心中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叶孤城极有可能是前朝后裔! 陆小凤想:难怪以他的性格,会参与南王谋逆一事,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西门吹雪陡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陆小凤连忙问:“你这是去哪里?” 西门吹雪脚下一顿,却并未回头:“找人。” 陆小凤怔住:“找谁?” 西门吹雪每年出庄四次去找人,杀人,每一次都会斋戒沐浴,但陆小凤直接告诉自己这一次并不相同。 西门吹雪在院门处站了,整个人宛如一只即将出鞘的长剑,锋利无匹。 花满楼虽然眼盲,但此刻却神思最为敏捷,他忙道:“庄主是要去找叶城主?” 西门吹雪沉默,但这个时候的沉默恰恰说明某些猜测是对的。 陆小凤也反应过来,他吃惊的问:“你方才说老实和尚勾结东厂的人,难道这件事和叶孤城有关系?” 西门吹雪不语,管家见状,忙在旁将十日之前的事情大致提了。 花满楼沉吟道:“若我猜得没错,叶城主此刻已经从太仓港出海,人已不在大明疆土之上了。” 西门吹雪回头看他。 花满楼立即将知道的悉数告知:“花家旗下涉猎绸缎、瓷器、茶叶的商行早在月余之前便开始大量交付朝廷定下的货品,这些皆是用于出使西洋纳贡、贸易之用。我恰巧知晓太仓港宝船启航是在五日之前,宝船正使是皇上的心腹内官监太监,船上自然少不了锦衣卫和东厂的人。” 这样一来,人和时间都能对得上。 只是…… 陆小凤皱着眉头:“若大船已经出海,我们岂不是追不上?难道只能等他返航?” 花满楼摇摇头:“宝船首航,九死一生,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要走多久。也许一两载、也许三五年,又或者遇到海上风浪,全船覆没,葬身南海。” 大明疆域之广,由可畅想;然西洋之广阔,却莫可名状,于中土人士来说是全然未知的领域。 陆小凤:“难道只能等?等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年?” 花满楼认真想了想,迟疑道:“不,还有一个机会。宝船船队从太仓港出发往南,这么大的船队第一次下海试航,必定会在泉州港补给修整一次。” 陆小凤立即懂了:“如果叶孤城真的在船上,泉州补给的时候,也许还能见到他。” 花满楼微微一笑,端方如玉,谦谦君子。 西门吹雪向他颔首:“我出门一趟,你们多住几日,我儿……暂且拜托你们。”说罢衣袂一飘,人已出了院子。 陆小凤张口结舌:“等等!他什么意思?留我们下来给他看孩子?” 他只是来蹭几坛酒喝的啊! 泉州兴于宋,元朝之后逐渐衰落,洪武朝禁海令一出,沿海海民几无活路。 但此处不仅有最早的船坞,还连接着晋江与南洋水道,且天生利于泊船,有后渚港在内的诸多深水港,可同时泊船数百艘,水岸逶迤绵延,无论海上风浪几许,深水港内可避风雨。 《隆庆府志》曰:居八闽之南,山势蜿蜒,不见刻削,海港逶迤,不至波扬。 几百艘大船停靠在此,是百年以来从未见过的大场面。 上一次大批官船出海,还是元朝之前的前朝了,百年间,这里的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体型庞大,如同移动城池般的巨型宝船鳞次栉比,排在水道之上。 这些船,在等待信风的到来。 宝船被朝廷的重兵把守,方圆五百米内闲杂人不能进出,往来工匠都需要核对腰牌才能运送补给食水和货物。 整个泉州的茶楼酒馆都在谈论此事。 酒楼中,有人獐头鼠目:“我舅舅的外甥被选上随船大夫,家中整整发了三年的俸禄给老娘,那可是一百多两的银子!他若回来,只怕日后也是吃官饭的后生了。” 有人心中嫉妒,却仍嘴硬道:“那又如何?不过买命钱,谁都知道此去西洋九死一生,人回不来了又有何用?还不是媳妇拿着银子改嫁?” 众人一片附和,獐头鼠目的人面色紫红,骂骂咧咧:“不过是嫉妒,谁都知道这次选上的医者、厨娘、织女、工匠都是各行翘楚,你们羡慕不来的。” 又有人贼眉鼠眼嬉笑:“船上怎么能带女人?多不吉利,再说一船大男人,就这几个厨娘织女怎么够?” 有人倒是回过味来:“若真的一去三五年,总得有人织补破损衣物,生火造饭,总有个头疼脑热的。只是这一船男人,没有三万也有两万的,女子上了船可不就是如画舫入了秦淮河?” 那外甥选中的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罢,但凡能选上船的女人,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妪,就是防着有人憋不住。” 有人瘪瘪嘴:“真憋不住了,荤素不忌也是有的,你那外甥长得如何?” 众人哄笑起来,中间夹杂了几声骂骂咧咧的市井之语。无人留意到靠窗临街的位置上,一个穿着白衣的剑客,抛下一粒碎银,转身下楼而去。 ********* 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我考据过一下,大船从太仓刘家港出,在闽江口的五虎门等待信风,从那里扬帆出海的。但是剧情嘛,稍微改了一下放倒了泉州。 西门小乖:呆呆! 西门吹雪:…… 陆小凤:谁呆?谁骂我?
第52章 52 信风已至,宝船定下明日启航,被选中随船的兵丁在这个晚上有家有口的,都会上岸团聚道别;家室不在从处的,也会抓住最后的机会上岸花些银子,喝最好的美酒,搂最美的姑娘,听最好的曲子。 今夕何夕,从此良人天涯。 扣舷独啸,一去不知归期。 悬崖下一片有浅滩,正是昔日海边小屋附近。 涛之起也,随月升衰,月升而汐至,淹没了大片滩涂。 西门吹雪扣着剑立在悬崖下的一方礁石之后,他是是傍晚时尾随着白云城药铺掌柜到的这里。以他的目力,从这里看去,整片未被淹没的沙滩尽在眼中。 这里从日落时分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聚集不散,每个人都面色沉沉,带着古怪的怅然。 这些人看起来什么打扮的都有,有折扇纶巾的男子,也有年轻学徒打扮的人,还有挽着布罩篮子的老妪。奇怪的是虽不曾瞧见他们说话,但他们眼神间看起来都彼此认得。 这样数百人悄无声息聚集在此,必然有所图谋。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明月挂上天空,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只剩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西门吹雪睁开眼,朝海滩上看去,只见原处一条不乌篷船摇了过来。 这艘船不大,但也算不得小,划船的人生清一色的黑衣劲服的男子,而穿上站着几个穿着白衣的妙龄女童,手里提着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 以这艘船的吃水程度,是靠不了岸的。果然,等那船离岸边还剩数十丈时便下了锚停住,船里钻出一个白衣小童。 西门吹雪立即认出了这个人,是第一次在蜀中与叶孤城相遇时,他身边跟着的随侍。 那小童眺望了岸边,弯腰掀开船舱的纱帐,便有一个白衣人从舱内慢慢走上甲板。 这人身着一件织金仙鹤纹圆领长衫,外罩一件织银过肩蟒龙云纱衣,头戴一顶白玉镶蓝宝石玉发箍,两条细细的珍珠流苏自耳畔垂下至胸前,腰间系着飞鱼阔白玉带,玉带下悬着一枚白玉禁步。 这人负手立于船头,背后一轮明月高悬,面若冷玉霜冻,苍白几近透明,身如长剑孤绝。 一时间只让人觉得人如其势,雍华清隽,仿若海上来仙。 岸边的人早已悄无声息聚拢在岸边,此刻见了这人,皆纷纷双膝跪倒。 穿上的黑衣船夫放下浆,从船上取了一串麻绳绑住的木板抛在海中。木板随着海浪浮起展开,便在海面上架起了一座浮梯。 白衣小童捧上一袭银白素罗披风,他摇摇手已示不用,转身便自船头跃下,一脚踏入了南海波涛。 西门吹雪早知叶孤城轻功修为不下于剑术,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叶孤城施展轻功,但他却是第一次见他在海上如履平地,衣不沾湿。 这人负手在后,分波踏浪而行,脚踩月色而来,两挂广袖猎猎,宛如海上神君。 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顷刻间叶孤城的双足已然踏上岸边沙滩,药材铺的掌柜立即上前,躬身向他呈上仿佛册子一般的东西。 西门吹雪远远看见这人取过册子在月下翻看,翻至最后一页时,双手一合,将册子捻做尘屑散于空气之中。 醇冽的男子声音在夜色中传出:“至此,你们不再是白云城的旧人,过往种种,如尘埃散去,从今往后皆是新生。” “主上!”跪着的众人朝着他磕头,竟有人泣不成声。 有人连连磕头:“城主,我等祖上世代追随城主,不敢背弃。” 哭泣声此起彼伏,那药材铺掌柜面色也是惆怅,在一旁道:“城主,老奴不想走,仍想追随您,无论您去到哪里,也让老奴跟着。” 叶孤城一震袍袖,哭声才渐渐小下去。 他身后船上的黑衣船夫抬着一只木箱,置于沙滩之上。木箱被打开时,里面黄橙橙白花花的碎金银便露了出来。 叶孤城转转手上的扳指,垂眸道:“一百年了,你们的先祖已经证明了你们的忠诚,如今,也到了我给你们指一条生路的时候。飞仙岛不日必被朝廷接管,愿意归顺的人可以留下,不愿归顺朱明王朝之人,孤却不能看着你们去死。” 他看了一眼药材店掌柜。 药材店掌柜弯着腰,露出谦卑之态:“城主担心大家此去西洋无依无靠,所以备下了散碎的金银,大家每人贴身藏好,日后……若是流落海外,也好有个傍身之物。” 众人陆陆续续哭着,一个一个上前,给站着滩头的男人磕头,道别,每人分得一捧碎金银,低头掩面而去。 叶孤城垂眸静静立着,双手拢在袖中,面如冷月,如同一尊受人膜拜的玉雕人像,没有丝毫活人的温度。 远处海上荡着的乌篷船随着汐涨汐落而颠簸,不知何时,海边的沙滩上人已尽去了,只剩叶孤城、白衣小童与药材店掌柜。 叶孤城开口道:“小来,你先回船上等我。” 白衣小童替他披上素罗披风,才漠然退回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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