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应该问出这句话,但这句话恰恰又最没有必要问出口。船队出港已有大半日,此时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双腕处置妥当,对方探手搭在他腰间,将他强硬扶起坐在榻边。 叶孤城见对方弯腰去脱他鞋袜,立时伸手拦住:“不必。” 蓝袍人抬眼看着他,黑檀似的一双瞳仁锐利无匹,凝在对方面上。 这张脸孔虽然寡淡陌生,但这人无疑是万梅山庄的主人,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叶孤城只知道司空摘星是易容高手,却不知西门吹雪也会易容术,更不知道他甚至能改变自己的身高和骨骼,隐匿在人群之中。 眼下,他不得不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凝滞的氛围:“庄主仓促登船,罗生独自在山庄谁人照料?” 西门吹雪却是不答,起身伸手拔下对方簪发的木簪,在手中把玩:“既然什么都抛尽了,何必还带走此物。” 发簪被抽离,裂帛般的长发顿时散在颊侧,发尾垂至腰间,加上被扯破的袖子,腕间的丝丝缠绕的绷带,原本处于震惊中的男人,终于意识到此刻自仪容十分失礼。 因西门吹雪在此,叶孤城也不便唤人进来更衣,他不得不自己起身脱去污损的外袍,另择一件纯白丝棉青竹纹凉衫换上。 木簪在对方手里,叶孤城也不去取,他推开船舱木窗,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南海。 涛声初听尚好,但久了总会变得无趣而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很久,叶孤城才轻轻开口:“西门,你可知为何我不告而别?” 西门吹雪一怔,除了千秋节和昨夜,这是这个男人第三次唤自己西门。他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静的看着。 叶孤城侧过头,在海上日光的照射下,露出一个轮廓卓绝的剪影:“宝船下西洋有扬威海外,重建朝贡之意,因此不能有哪怕万一的损失。而大船航行所依赖的懂得牵星术的匠人、曾经到过西洋诸国、会番话的商人,大多出自泉州,而这些人多多少少与白云城有关。便是为了让这些人绝无二心,皇帝也会逼我随船远航。何况,大船出海南洋,本就是最初我助他谋夺帝位达成的交易。” 西门吹雪一针见血指出:“这并非不辞而别的理由。” “的确,燕王助我破除海禁,我助燕王南下西洋,这些都是可以说出来的筹码。”叶孤城道,“但,假若我不仅要借朝廷之手杀人,还要暗度陈仓,从朝廷眼皮底下偷走大船,为白云城的旧人另谋一条生路呢?” 西门吹雪:“你,不信朝廷?” “我当然不信。” “为何不信?” “因为,他是皇帝。”叶孤城笑了一下,“白云城的旧人,很多只忠于前朝君王,他们从不以洪武永乐子民自居,终其一生不会低头屈膝。便是看在他们昔日忠诚之上,我也必须替他们安排一条生路。” 帝王多疑,没人比他更清楚被帝王猜忌的结局。 西门吹雪不经意间想起老实和尚曾经说过,这个人在诏狱里挣扎过,一醒来便被当日还是燕王的皇帝以整个白云城来胁迫服下毒药。以己度人,换做自己,也定会用尽一切斩断这条枷锁。 然而,与朝廷为敌的下场,通常只有一个。 叶孤城目光落在海天相接处:“若在万梅山庄,你知我有此志,当做如何?” 西门吹雪认真的想了想:“杀陈祖义,助你;若与朝廷为敌,阻你。”他的语气简洁,带着他惯常的理智和冷静。 叶孤城:“不错,我亦猜到如此。更何况陆小凤是你的朋友,他虽浪迹天涯,却是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绝不会与朝廷为敌。” 西门吹雪如有所悟:“你一直不承认他是朋友,便是早知今日?” 叶孤城:“立场不同的人,又何来对错之分?我已利用过你们一次,不想再与你二人为敌。但若真有一日刀剑相向,我也希望,至少你们不会为难。” 他们三人,一个是专给自己招惹麻烦的侠客,一个是江湖出尘的剑神,一个是前朝后裔的逆乱,偏偏他们眼里都只有该与不该,没有能与不能,更没有敢和不敢。 西门吹雪目光冷下来:“我与他,不同;你与那些人,也不同。” 叶孤城回过头,长发被海风拂动,他的眼神带着一线自嘲:“成王败寇,终究没有什么不同。” 西门吹雪看着这人临窗而立,风姿隽爽,湛然若神,登时就想起不知谁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只要理智到了极致,便是无情。 他尚未有一言出口,便听那人又道:“只是,我没想到,庄主会登船。” 西门吹雪抬头看他,正好看见这个男人闭上眼,眼帘飞速颤动,似心绪极为不定。 再想分辨,那人已经转过身。 世事如棋,动如参商。 原本注定不能有交集的两个人,如果非要产生碰撞,必如紫禁之巅。如两颗流星划过夜空,二者中必有一个的命运早已注定,毁灭坠落。 人稠知音少,携剑踏月来。 得此知己良友,怎能深恩负尽? 有一个人,能为了另一人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情之一事,往往是最没道理可讲的。 情动的一刹那,你甚至不能控制对方是敌是友,是男是女。该不该,能不能,统统都不知道。 一夕千念,再睁眼时,琉璃色瞳仁中的挣扎之色终是褪尽。他侧身回头,看向西门吹雪,目中含着一抹疏星淡月,断云微度的坦荡释然:“庄主以为,执念为何物?” 西门吹雪:“执念太深,便入魔障 ,执念太浅,又是无情。执着于执念本身的时候,你是否已经忘了本心?” 叶孤城闭上眼:“不错,叶某半生执念便是挣脱一切,由我来终结这世世代代注定的命运。” “现在,是否亦然?” 窗前的男人睁开眼,目光落在蓝袍人身上许久,才道:“庄主,你能放下执念否?” 西门吹雪看着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若能放下,便不会登船。” 叶孤城心中升起一种陌生的情绪,那种针刺一般的感情如同流绪微梦一闪而逝。 “叶氏一族本不姓叶,先祖丢家弃国无颜于世人,将子孙后代改为叶氏,取叶落归根之意。从此每一代叶氏嫡系子孙的结局就已注定,要么落叶归根返回故土……” 他平静地看向南海:“要么,同先人一样,归葬南海深处。” 西门吹雪终于懂了那句“我不能”背后承受的许多无奈,也终于能理解他藏在游云一般无心无情背后的求死之志。 紫禁之巅,一剑西来……那错开一寸的剑锋,分明是他给自己准备好的结局,是他唯一能够摆脱宿命诅咒的机会。 西门吹雪想起了那个月圆之夜,忆起了剑尖刺破这人心口时候的怅然若失,那是一种生命在眼前流失,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就这样沉默了下来。 没有人能去指责一个承担了这样沉重命运的人,为何不想活。 任何人都不行。 他,也不能。 耳边传来鸥鸟辽远的叫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对方用一种释然的语调问:“西门,我要做的事情,无可更改。如此,你可还愿替我簪发?” 关键时刻到来,城主的秘密第一次讲给一个人听(老和尚猜到的除外),他不是没有动过心,但他的确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派人士……毕竟他看起来是想搞点暗度陈仓的非法举动。 很多年之后,庄主想起这一日。 庄主:那日我见你时,便是你断袖之时,还是一次两只袖,可见这是天意。 城主:…… 城主奶爹性格在此章暴露无遗,夫夫这种情况下见面,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儿子谁在管? ……所以断袖什么的,都是注定好了的。 庄主是个以诚入剑道的人,用诚意对待一切,朋友、爱情、剑道。 城主是以责任入道的人,他理智到近乎无情,安排好了对所有人最好的路,包括自己的……不过面对庄主这种强大的诚意时,还是破功了。 关于“叶”这个姓氏的来由,合理yy,概不负责。 又一次粗长了是否? 西门吹雪在剑神一笑里扮成小老头或者小老太婆过,所以肯定是能改变身形的,至于how,这是古龙大爷的设定……
第56章 56 黑如渊潭的眼中陡然翻腾起什么汹涌的东西,又因为习惯的冷然与克制而强行压下。于是那张苍白的脸上,一双凌厉的眼便显得夺人心魄起来。 他向他走了一步,目光狠狠锁住对方的表情:“你,知道自己应了什么?” 叶孤城不再避开这道摄人魂魄的目光:“故国难追,我与燕王的交易已是对不起先人。那就当我,再做一次不肖子孙罢。” 西门吹雪的目光死死压在他面上,那张苍白的脸之下,压抑着什么,却一言不发。 叶孤城琥珀色的眼静静看着,慢慢说道:“君若不弃,君心我心,至此终年,必不相负。” 这个人,天容海色,乌发雪衣,形相清癯。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西门吹雪忽然动了,一步已至跟前,无言无语,面无波涛,却伸出双手骤然揽住那人,狠狠的、用力的、决绝的拥在身前,用一种必然会让对方疼痛的力道。 男人皎如玉树的身体猛然绷紧,这是强者对于忽热起来的桎梏的天然反应。但不过一瞬,他又放松了自己。鼻尖嗅到对方混杂了药味的清苦味道,他就这样,慢慢抬起手,揽住了对方修韧至极的腰背。 这人千里奔波前来南海,最初的本心,不过是想让自己不要独自赴死。 一个人的路,终是太过孤单。 一个人背负所有,有时也太过沉重。 因为你的执着,我亦想,试着放下一些执念。 西门吹雪目光落在遥远的海面上,眼中仍有不真切的光。 手臂箍得太紧,既然不愿分开,那便不分开。 心口的振动、手下的肌肤骨骼,都来自于与自己同样强健的男人。这种感觉是陌生的,奇异的,确认让人舍不得放开。 手慢慢向上,摸到对方耳垂与颈侧交接的位置,轻轻摸索着。 西门吹雪没有动,这里离颈侧大动脉实在太近。这样隐秘的地方,平日只有自己才能碰触的地方,被另外一只惯于握剑的手掌控着、摸索着,试探性的触碰,奇异的酥酥痒痒的感觉从脊背窜上来。 那只手似乎终于找了颈侧与皮肤温度有异之处,微微用力,将他面上覆着的面具揭开。 一张苍白得近乎毫无血色的脸终于露了出来,面容却不似平日那般冷峻,一贯冷淡的眼神中也露出了奇特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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