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鸿钧继续道:“女娲、接引、准提,他们亦在殿中等候。” 通天慢吞吞地睁开眼,试探着看向鸿钧。 他师尊微微颔首,神情无悲无喜,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如你所想,洪荒即将走向终焉。” 通天终于清醒过来。 他想起了他此时身在何处。 纷纷扬扬的梨花自他肩头拂落,岁月无声无息地流淌却始终瞧不见尽头。他轻轻抬起头来,目光穿透混沌的阻隔,重新落在洪荒之上。 怨念和仇恨再度映照入他眸中,鲜血与死亡浸染着大地上每一处角落。无边的恶念唤起了某些久远的,令人厌恶的记忆,令他不自觉动了动手指,仿佛想攥紧什么东西。 圣人的眼眸中有片刻时光聚起了悲悯之色,很快又化为一片平静无波的湖海。他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望着鸿钧,认真地询问道:“天命如此?当有此劫?” 鸿钧点头。 他眨了眨眼:“师尊也没有办法吗?” 鸿钧继续点头,眸光微掩,微微叹上一声。 通天深吸一口气,掩下眸中纷繁复杂的情绪,又振奋地一握拳,慷慨激昂道:“还有这种好事!” 鸿钧:“通天。” 通天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很快,师尊败退而去。 道祖无奈地抚了抚额头,顺手把试图冒出来的造化玉碟往袖中塞了塞。 他瞥了他家小徒弟一眼,缓声道:“此事好在哪里?” 通天挠了挠头,抬起头望向鸿钧,沉吟道:“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鸿钧颔首,慢声道:“孙悟空。” 通天:“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 鸿钧面无表情:“庄周。” 通天陷入了沉默。 鸿钧静静地凝视着他。 通天干脆利落放弃了挣扎,只拽着他的衣袖,仰起首专注地凝望着他:“师尊,若是洪荒当真要亡,金灵他们……可得半日自由?” 鸿钧微微垂下眉眼,淡淡的目光落在自己被整个拉住的袖子上。他似想伸出手去将之拽回,又迟疑着放弃了动作。 面前的梨花纷然成雪,自少年清朗的眉目间划过。他微微闭了眼,避让开那飞扬的花瓣,再度睁开时,仍是一片澄明通透。 鸿钧恍惚了片刻,又沉下眸来,一字一顿同他道:“通天,天意如刀。” 他的袖子被攥得更紧,不久,又被少年轻轻松开。 倘若天命从未如此残忍,也许他的徒弟会如亿万年前一样,杀伐果决,横眉冷对,一袭红衣恣意风流,向着天地悍然拔剑。 可惜…… “那就这样好了!”通天轻快地一拍手掌,笑得眉眼弯弯。 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望着鸿钧,慷慨陈词道:“师尊,洪荒将亡,祸患频发。作为天庭的神仙,难道不该为洪荒出一份力吗?” 鸿钧下意识点了点头,又觉出些不对:“通……” 通天无比坚定,无比热情地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责任有多重,能力就该有多大!为了洪荒,为了洪荒上有灵智的、没灵智的全部生灵,师尊你觉不觉得应该稍微放开一下封神榜对这些仙神修为的限制?” 鸿钧:“……” 他重重地闭上眼睛,仿佛被通天身上那过于刺目的人道主义光辉给闪瞎了眼。 通天继续慷慨激昂,语气态度严肃极了:“洪荒是我们的洪荒,是全种族全生灵的洪荒!在众生万物遭遇大难的时候,作为洪荒的一份子,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鸿钧:“其实……倒也不必……” 他徒弟热泪盈眶,几度哽咽:“尸位素餐的神仙可以一死了之,对洪荒造成的永久伤害该如何弥补?!” 鸿钧:“好了!” 通天猛得抬头看他,目光倔强中透着几分哀伤,坚毅中泛着几许委屈。装得真像那么回事,连鸿钧都信了! 鸿钧:“……” “好了,别哭了。”道祖放缓了语气,揉了揉通天的头发,熟练而辛酸地开口道,“为师等会去给你写道手令,你带去给昊天看。天道这边,为师替你说情,可好?” “好耶!” 通天顿时生龙活虎,原地复活,中间不带半点磕绊的,瞧得鸿钧又好气又好笑。 “你啊。”师尊无奈极了。 “天命恒常,万古如斯,你怎么还是要去碰那命数,难不成,当真要为师护你一辈子吗?” 通天定定地望着鸿钧,轻轻扬起一个笑:“我道如此,我心如此。” “此生此世得蒙师尊相护,若有来日,弟子定当以身相报。” 鸿钧垂眸,神情缥缈如坠云海。他幽幽开口,辨不清喜怒:“竟不是‘定当以身相许’吗?” 通天扑哧一笑,眉眼弯弯:“师尊怎么也看起了凡间的话本子?” 道祖不言。 圣人眼眸一转,兴致勃勃,竟也当真如同玩笑般学起了话本里的唱词:“师尊大恩大德,弟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又恨天不假年,世事不待,此心此情,只好来世再报。” 来世啊...... 鸿钧眸光微暗,低垂下眉眼,薄凉的手指抚过通天的鬓发,手中轻轻化出玉簪,替他重新挽起墨色的长发。纯粹如月华的发丝自他掌心上流淌而过,涓涓若流水。 通天托着下颌,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眸色愈发显得澄透清朗。 他望着近在咫尺之遥,凛然高华的道祖,颇为无辜地歪了歪脑袋,又伸出手牵上了他雪青的衣袖。 少年笑意浅浅,嗓音温润清透:“却不知师尊,意下如何啊?” 鸿钧微微阖眸,袖摆微拂,抬指便弹上了他的脑壳。 通天吃痛地往后缩了缩,又听他师尊嗔怒一句:“要去就去,别待在这里戏弄为师。” 可这个话题明明是师尊挑起来的啊。 通天少年很是委屈。 当然,明智如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师尊较真的=v= * 眼看得通天绝尘而去,不带走一片紫霄宫的云彩,被死死压在广袖中的造化玉碟几乎炸毛。 “鸿钧!” 道祖连个眼神都没留给祂。 “你这是要造反吗?” 鸿钧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微微颔首:“是的。” 造化玉碟里的天道:“......” 祂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我这些年哪里亏待你了吗鸿钧?你居然这么对我?洪荒现在还没亡呢你就这么嚣张吗?” “全年无休,没有节假日。经常加班,不给劳动保障。杜绝了成家立业的可能性,一心一意为一人之私欲操劳。” 他微微掀起眼帘,语气委婉:“我以为您至少会有点自知之明。” 天道:“......” 祂的表情逐渐狰狞化,又不得不强压着怒气开口道:“......这些事情,我们都能商量的嘛,你怎么不早说呢,本座又不是不能通情达理一下。” “早说?” 道祖垂下眼眸,轻轻拂去袖摆上沾染的梨花花瓣,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平静地起身,道袍曳地,再度穿过了梨花林。 天道仍然没有放弃:“你是我的代言人,代表‘天’的意志。难不成,我还会害你不成?” 鸿钧却不再理祂。 袖中的造化玉碟挣扎了许久,又被一股莫测的力量压制得更狠。天道心中憋屈至极,电光火石之间,祂意识到了什么。 “上清通天,是上清通天对不对?” 祂的目光锐利到了极点,思维自历史的迷雾中经行而过:“难不成,鸿钧你居然......” 道祖停下了脚步。 道祖给自己的袖子施加了一个永久的禁言术。 可是袖子又不会说话,好奇怪哦。 鸿钧漫不经心地踏入大殿之中,老子等人纷纷起身行礼,各种纷繁复杂的视线交错纵横。 是人心,是谋划,是大局。 鸿钧微微垂眸,熟练而疏离地看着这一切。 ——来世呵。 作者有话说: 1.界牌关前断尘缘,紫霄宫中日月长。但见梨花开满树,不问圣人归何处~ 2.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今何在《悟空传》 不过这句话是菩提老祖说的=。= 3.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庄子外篇至乐第十八》 ——人最初本来没有生命,不仅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元气。 意思是说世间万物只有变化而并无生灭。
第3章 诗酒趁年华 昊天人都傻了。 前脚大臣忧心忡忡来报天机混沌天数无常似为不祥之兆,后脚通天圣人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走了进来,抬手就打算带走正在朝会上吃瓜的斗姆元君。 他犹豫了好半天,才没当众问出口。 ——圣人您是想当场手撕封神榜吗?道祖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需不需要我配合一下,就地躺下装死啊?我跟您说装死这活我熟,连斗战胜佛见了都说好! 然后他就看着通天笑眯眯地打了个稽首,喊了一声“昊天陛下”。 昊天:“……” 昊天觉得他的膝盖有点软,腿有点抖,整个人哪里哪里都有点不好。 ……一定是因为他年纪太大了吧,昊天忧郁极了。 旁边的太白金星见势不妙赶忙上前两步搀扶住天帝,又示意旁边的侍从上前接过圣人手中的卷轴。 匆匆忙忙赶来的瑶池瞪了一眼她那不争气的道侣,告一声罪,方站在众人面前,郑重其事地打开了道祖的手令。 她细细地翻阅了一遍,面上不显,只道:“取陛下的金印来。” 昊天又能站稳了。 他亲自取来象征着天帝权柄的金印,又顺手把代表天后的金印也一并拿来交到瑶池手中。趁此时机他悄悄看了一眼手令,瞳孔一缩,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令出紫霄,天机混沌。 要变天了啊。 只可惜……到底是太迟了…… 他掩下心头几般喟叹,望向高台之下与斗姆元君,又或者说,金灵圣母交谈的少年圣人。 昔日震彻洪荒的一剑似乎仍在眼前,剑光一束,便横贯了无数个元会,辉映了无尽岁月。可圣人再未拔剑,只弯弯眼眸,笑着唤他一声“陛下”。 他似乎从未改变,可却分明不是曾经的他了。 昊天就这么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毫不犹豫地从袖中翻出了封神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之交到了通天手中。 金灵下意识投来目光,又被她师尊逮住揉了一通脑壳。 “师尊!”圣母小声地抱怨一句,又不觉抬起首,看着稳稳当当牵着她手的通天,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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