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发挥无比耐性,直将那一大串碎碎念当作背景音乐,专心迅速浏览所有书籍。黑瞎子并非专职下地也不是个文化人,凡举文史地古物古董古迹等专业知识可以浅谈却无法深论,难能可贵的是,那人成天看电视遇上史地节目还不忘抄笔记,下地之前更费心找妥相关资讯才出任务。种种心思终汇集成这柜资料库,其中莫约七成与他所学所知大抵相同,剩下的三成大多是不重要的细节备注与乡野讹传,以及黑瞎子从电视节目或从网路上载下来的纪录片,而这些影音纪录正是他需要的…… 张起灵停下翻光碟的手,发现耳根子意外清静。 幻觉?转头望去,只见那人闷不吭声窝在全新五十二吋大萤幕液晶电视前,边看电视边抽菸。 「……」见状,张起灵抿嘴回头,瞥见自己的电脑萤幕里倒映出那抹静默的人影,突兀地浮在一张张乾尸照片之上,静如死物……不禁皱眉,他收敛心神,低头继续翻笔记。 以往两人同居过的日子里,黑瞎子癫归癫但不至於精神分裂或者出现双重人格。他想,也许是黑瞎子被男性强压,心理受了刺激还没缓过来,这点他能谅解,毕竟当晚受害的不只一个人。 又或者,其实那人本性如此,只是他未曾见识过 张起灵不以为意地将光碟影片一一复制进自己的电脑里,周遭除了电视节目的喧哗,再无其他声响。 愈安静,他愈能敏锐地感受到一股深沉的压迫感,埋藏在那张平静的神色之下。 彷佛对应那人的平静,焦躁的情绪不觉升起,他感到有些心悸。 心跳开始加速,竟有点疼痛……张起灵轻一皱眉,索性关掉电脑,收拾笔记换上厚外套准备外出,黑瞎子这才从电视前惊醒。 「出门?」 「嗯。」 关门的同时,他瞥见那人恢复沉静,一缕白烟从那人指间袅袅而起,久久未熄;同时间,心头那股翻腾不已的焦虑感终於消失。 图书馆外借室的角落,张起灵捧著一大叠宋辽金元明史回座位,提笔的手势突然顿下,想起那晚,那道颤抖的笑声,那人对他说:『你要我不放弃,可我活著是为了什麼连我自己都不懂……』 他明白,有很多事并非几个吻、几次拥抱就能改变全世界,但……他已经不知道还能用什麼方式拉住他。 活著是为了什麼? 「……」张起灵看著眼前这堆史书,不由得敛下眼眉。每个人活著的理由太独断,也许,在他找回自己的记忆之前,他没资格也没时间探索这个人生大课题。 冬季白日短,等他抱著书本踏出图书馆时太阳早已下山。走往回家的路上,张起灵习惯性地朝旧公寓七楼望去,发现那人房间又是一片黑暗,几丝闪动的光线透出落地窗。 当时那人的房间也是一片漆黑……张起灵抿了抿唇走进公寓。那夜,黑瞎子举枪自戕的画面还深刻在脑海中,至今仍余悸犹存。庆幸的是,经过那晚的震撼教育之后那家伙应该不会再干出傻事,至少能确定电视若开著就代表那家伙醒著。 他不知道黑瞎子究竟有没将节目看进眼里,前些天那人搬回一只保险柜,将骨灰谭和天石项鍊移进保险柜里,顺便解释:「这东西还是锁著好,省得被人砸烂,老人家在天上可欲哭无泪了。」 黑瞎子嘴里这麼说,看在他眼里却是另一番解释,所以伸手制止:「入土为安。」 那人的回应却仅是一抹刺眼的冷笑:「这句话从你哑巴张口中说出,该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然后将东西锁进保险柜,再以层层大锁将一切都锁在电视柜里,那人天天看电视,但对看不见下方的骨灰谭和天石。无论是眼不见为净或是眼不见而平静,对於黑瞎子非是好事,他却无可奈何,更妄论去阻止那人用自己的方式看待自己的回忆。 但,他可以用他的方式打破黑瞎子的平静。 果然一进门便见那人保持窝在床边的姿势,烟灰缸积了不少菸屁股,萤幕的光线在那副墨镜闪烁著。张起灵一边盯著恍然未知的黑瞎子一边松开鞋带,两脚往左右一甩发出「咚咚」两声,最后才开灯。 突如其来的光线令黑瞎子皱眉回神,只见那两只短靴横躺玄关,地上沾满泥沙,忍不住出声:「喂。」 但某人连室内拖鞋都没换上,依然故我地提著晚餐直接进房间,黑瞎子只得离开电视,不悦之情溢於表面。「你是哪来的富二代,还要别人给你提鞋?」收好鞋、拿著免洗毛巾东擦西抹,等他忙完抬头,惊见张起灵窝在电脑前左手打字右手拿肉包,下颚一上一下正在咀嚼食物。 这下子可不得了,简直是宣战来著!黑瞎子不假思索直接以脏抹布为武器命中张起灵的后脑杓,「喂!你脑子烧坏啦?要吃东西出去呀!」 张起灵回头淡然一瞥,挑衅意味浓厚地夹出第二颗肉包子,将手里一颗半的包子直接塞进嘴里,伸缩自如的脸颊顿时鼓得像只小仓鼠,最后才在黑瞎子的怒吼中斯条慢理走进阳台。 「张~~~起~~~灵~~~你想气死我不成!」 张起灵靠在阳台边,隔著落地窗观看黑瞎子媲美专业清洁人员的打扫速度,终於道出长久以来闷在心里的问句:「你的洁癖是因为你的病还是你天生如此?」 「什麼洁癖!」擦擦擦、抹抹抹……「维护居家整洁人人有责,没听过啊?」 他是没听过,但见那人亦恢复精神,他再回嘴也没意思。 焦虑是一种会传染的情绪,尤其是压抑在和平气氛之下的不安感,几乎等同一颗未爆弹。 因此,为了适时宣泄内心的焦躁不安,张起灵闲闲没事就去踩黑瞎子的雷点,寜可让他恼怒抓狂,也不愿见他沉溺於自己的象牙塔之中。次数多了,黑瞎子终於察觉张起灵分明找碴,生气倒没有,只觉阵阵无力。 「您张爷不是挺忙的?三番两次闹著我玩,有趣吗?」他怎不知道这人忒爱找抽? 「……还在等消息。」一个「忙」字意外踩中张起灵的痛处,仍不动声色,淡道:「我不要在阳台吃饭,很冷。」 「那就别吃,饿死算了!」 说是这麼说,当晚黑瞎子还是牵了黑悍马载两人出门觅食。见张起灵吃饭吃得失神,心知他心系为何,颇识趣地没提半句风凉话,仅道:「真不知该说你这人是主动还是被动。」 张起灵捧著冷掉的炒面回过神,疑惑瞟去。 他回个笑:「与其窝在这儿等小三爷的消息,何不自个儿问去?」 无须黑瞎子提醒,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与吴邪通话不下十次,北京方面却毫无进展。明眼人都看得出霍老太的失踪和霍玲、西沙探险团、甚至是她打算「烂在肚里的事」肯定全摆脱不了干系,说不止连他失而复得的记忆也有问题。吴邪最后一次捎来的消息却是霍家因霍老太失踪而内斗,因内耗而元气大伤。 『……就连秀秀都被她那些姑妈给扯下水,前些天才让一个世交的小哥带走,不过她这一走,没人给我消息,我这儿算是断了线。』吴邪说了好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最后才道:『胖子答应我了,说是会密切注意霍家的动向,一有消息立马通知咱,北京是他的地头,搞跟监这档事没人比他更妥当。』 听出弦外之音,张起灵问道:「你要去哪里?」 『杭州,许久没进铺子,得回去看看我那小店让夥计给整成什麼模样……』话筒的另一端传来吴邪欲言又止的语气:『我二叔……找我回去,我也好久没回我爸妈家了,兴许接下来几天没法子同你和胖子连络,等我忙完了会告诉你们。』 从那通电话之后,每每张起灵主动联系得到的却是关机语音,一周过去仍无任何消息,胖子那头亦无任何收获。他不是没耐性,但太多疑问梗在心头,滋味著实不好受,只得日夜投入搜集资料的工作中。表面上他专心致志,却总是在瞧见黑瞎子陷入自我封闭的同时失了耐心,感到烦躁。 这天,张起灵坐在公园池畔的凉亭里,手机里传来千篇一律的语音:『您好,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没来地叹了声,再次按下断话键。在公园里坐了许久,直到思绪恢复冷静才抱著整叠书籍离开公园,冬夜寒雨,唯一一件雨衣拿来包书,他只得拉紧连帽外套冒雨而归。 甫进家门,房里一片漆黑,除了窗外雨声再无其他,而那人正待在阳台边抽菸,任由风吹雨飘零。张起灵皱了皱眉,这种天气吹风淋雨……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全身湿漉,一把打开落地窗: 「进来。」 黑瞎子这时才回神,斜瞥一眼勾起笑,摇头。 见状,他略带愠色走进阳台,啪地一声用力关窗。居高而睨。 而他好整以暇抽完整根菸,道:「今天回来晚了。」 「你从不在乎。」张起灵抿唇又道:「进来。」 黑瞎子终於正眼回望,蓦然,扬起一抹自嘲的笑,他知道某人最讨厌这种笑容。 果不期然,那人的眉头越皱越深,他倒不在意,起身甩去脸上的雨珠准备进房。但,就在他越过那人身旁之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脑袋啪地一声,像是被打开某个开关,黑瞎子二话不说反制回去,将张起灵硬压在落地窗边,低头靠过去,眼看唇瓣即将相接,却在距离不到一公分处停下。 寒冷的空气、湿透发丝的雨水,温暖的呼吸在彼此的脸颊留下温度。 但这一公分,远比想像还遥远啊……「呵呵。」他笑著抬头拉开距离,让最后一丝温暖飘散於冷风中,轻道:「我不在乎。」 张起灵默无回应,却悄然握紧他的手,保持淡然的黑眸闪过一丝跃动。 也许就是这双眼眸太深邃,总是坚持将他拉回现实,回头却掉进那人的世界里……黑瞎子浑然不觉地靠了过去,如同看待易碎物般小心翼翼贴上那双冰凉的薄唇。那一夜激情纠缠留下太多余震,却不自觉压抑在心头,只怕再次失控。 “扑通。” 什麼样的吻如蜻蜓点水,如飘羽轻掠?张起灵闭上双眼,全凭唇瓣接触和呼吸感受那人的存在。 “扑通。” 直到带菸味的气息远离,取而代之的是三根长满厚茧的指尖轻触他的脸,沾染水气的指头不似平时炙热,透出微暖的温度。 “扑通……扑通!” 心脏无预警地猛然缩紧,张起灵霎时一震,怔然抬首。 黑瞎子见有异状,疑道:「怎麼了?」 “扑通!”张起灵皱眉直视而不发一语,看在黑瞎子眼里却是另一种解释……悄然抿起双唇,断然移开左手。 但张起灵倏地握住他的手贴回脸颊上,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冷凉的薄唇来回印在缺了两指的伤口上,最后将脸埋在他的掌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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