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刀尖即将碰到白皙玉颈,他及时回神,偏手甩开凶器,铿地一声落地。 「呼……呼……呼……」 咬牙喘息,身体难以遏止地颤抖,左手紧握行凶的右手,就怕再次失控。 忍不住烦躁抹脸,终究掀被起身,拉开落地窗走进阳台,啪地阖上。他坐在角落,手臂撑著头,往膝间一埋,在寒秋中席地而睡。 此时躺在床上的人不动声色,在月光中缓缓睁开眼眸。 平静如斯。 ============================== 东方天际染上一层白,太阳裹在云层里犹如一支白灯笼,形成或浅或深、或亮或暗的一团光影。偶尔几丝光线自遥远的东方直射而来,照亮睡在阳台上的黑瞎子,随即收回光线,在棉絮中交错打滚。 张起灵站在落地窗边,默默看著他低睡的模样。不久,轻声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拍拍那颗大头。 缓长的呼吸陡然停止,黑瞎子从膝间抬起头看见他的容颜,日出在那人背后露出几丝阳光,穿过那一头乌黑发丝,风吹发动,背后的旭光随之闪烁,吹开如帘细发,露出藏在浏海之下的眼眸。 「起来。」张起灵淡道:「或者回房里睡。」 他仍窝在角落不动,看著他许久、许久……终於,在日出中露出一抹淡笑。 张起灵站起转身离开,倏地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疑惑回头,只见黑瞎子加深越发歉意的笑容:「脚……麻了。」 斜眼一瞟,张起灵一手抓起他的肩,直接将他整个人扛进房里,但看黑瞎子坐在床上似无补眠的意愿,索性坐到他脚边,拉起裤管往他的腿按捏起来。随著那双巧手在穴位间转移,麻刺感渐渐消退,黑瞎子凝视著那双淡然却认真的眼神,不发一语。 张起灵弯起嶙峋十指,穿过短而微卷的腿毛顺著胫骨来回按压。突然,那双长脚屈了起来,一阵挟带洗发精和香皂的香精味混著菸味靠近自己,那道黑影弯下身,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乱发刺著他的下巴,墨镜抵住他的颧骨,温热的鼻息徐拂他的脸,犹如飞絮般擦颊而过,很淡的轻吻。张起灵手下的动作一顿,不著痕迹略压低头,继续按摩。 「唉,张爷。」 听到睽违以久的称号,他终於抬头,但见黑瞎子轻笑道:「饿不饿?一同吃个早饭?」 看他露出少见的单纯笑容,张起灵不禁愣了愣,点头:「嗯。」 其实他俩都不饿,人刚醒,胃还在睡,两人颇有默契地路过楼下巷口边的包子馒头店而不入,多走了一段路找家面食店用早餐。一个捧著第四碗牛肉面,稀哩呼噜灌下肚;另一个悠哉悠哉夹起水饺,有一口没一口嚼著,两人皆默然。 一阵手机铃声划破沉默,张起灵方见来电显示,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浮动,迳自离席走到店门外。黑瞎子倒不以为意,吃饱闲著抽根菸,嘴里哼著曲,食指在桌面上敲啊敲的,貌似心情佳。 待张起灵凝著一张冷脸回座,他不住勾起嘴角,随口问:「小三爷?」 张起灵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冷眼直视,眼神中透露出他再熟悉不过的戒备。「霍老太失踪了。」 黑瞎子举著菸,思索了一会儿才问道:「哪个霍老太?」 他却皱眉。「你是真不知情,还是对我装傻?」 而他挑眉。「你呢?假试探,真套话?」哼笑两声,「提个名号吧,兴许我认得。」 闻言,对面那人加深眉间豁谷却不发一语。黑瞎子斜了一眼,抽起第二根菸,将白雾连同叹息一同吐出:「一直没问你怎找回记忆?跟你口中的霍老太有关系?」 张起灵终於回神,对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你想知道?」 黑瞎子耸耸肩。「你想说,我洗耳恭听,你不想说……」双手一摊,倒挺随性。 他平淡的直视越趋复杂。「我能信你吗?」 他拉开无害一笑。「这倒是,你得小心我这个陷阱,是不?」 说完,黑瞎子深深吸一口菸,托著下巴移开视线,让窗外景色倒映在墨镜上。良久,眼角余光瞄到张起灵陷入纠结的烦恼模样,又皱眉又抽眼角。如此丰富的表情还真难得呢……终究忍不住轻笑回头,黑瞎子好整以暇抱胸而待,摆了个「请」的手势。 反而是张起灵一双薄唇开开阖阖地犹豫老半天,等到桌上的三碗牛肉面凉了一大半,终於轻叹一口气:「算了。」 似乎不意外,黑瞎子微笑未减转向窗外,静待满怀心思的张起灵蚕食所有食物。等到最后一块空碗叠在碗堆上,黑瞎子黏熄菸,冒出不相关的话题:「这儿海景忒有名气,你在这儿住这麼久,还没见过你去海湾游玩。」 张起灵愣著顿下起身的动作,但见黑瞎子拉开一抹异常灿烂的笑容,貌似愉悦道:「陪我去海边走走,如何?」 ============================== 秋高气爽,海天一线间漂著几艘刚出发不久的货轮,缓缓驶向地平线尽头,宛如湛蓝天色与碧海水湮之间夹了几个黑点,越发渺小越难以见得。 他和他坐在礁石上,左前方是踏水嬉戏的游客,右前方是长甩鱼竿的钓客,石滩上一片吵杂,声音却传不到两人身边。秋末入冬的阳光明亮而温暖,照亮海湾边一排排殖民时代留下的洋房,配合远方沙滩上正在拍照的捧花新娘和身著白礼服的新郎,果真如置身异国之中。 海风推长浪,一波波送到脚下、岸石边,挟带咸味的强风吹乱两人的发。他俩静默看著眼前喧嚣,彷佛欣赏一幅名为「欢乐」的画作。 静默中,黑瞎子突然开口:「什麼时候走人?」 张起灵从入定中清醒,淡道:「等吴邪打听到消息再会合。」 「是吗……」他笑了笑,话题突然一转:「我有没有说过,我这辈子第一次杀人的情形?」 张起灵微微一愣,摇头。 黑瞎子望向海景,似回忆似喃语:「当年老头收我做徒弟,没教我倒斗功夫,反而把我丢到香港特训,说是要培养我作个……全才。」百般不屑地哼了声笑。「教我拿枪的是个小日本,以前在日本是待警视厅的,不知道干了啥好事,被逼得偷渡来香港。我刚开始被那个小日本操到差点丢了性命,认真说起来我还得喊他一声师父,可你知道他说什麼吗?」装模作样咳了两声,学起带有日本腔的普通话:「『八嘎!我不是你的师父,我不当任何人的师父!』呵呵……有趣吧?」 原本以为都忘了,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那件重达百斤日夜不离身的铁锁衣、天天加码练到肌肉严重撕裂的重量训练;炎夏的晚上裹著厚雪衣而每夜中暑,汗流浃背难以入眠;反覆忍受三日粒米不食、三日滴水不进的饥渴;时时堤防可能落在自己身上的子弹、拳头、刀刃、碎酒瓶…… 『痛吗?记住,这就是被枪打到的感觉。』对准他头部的那把左轮枪口还冒著烟,被子弹打穿的大腿正汨汨淌血。『起来!不希望你的脑袋跟你的脚一样痛的话,马上站起来,快!』 名符其实的铁血教育,近乎冷血的日本大叔一手拿枪丵、一手拿刀,稍有松懈便打得他满身血,等结束一天的训练后才满身酒气地为他疗伤。偶尔他大半夜里热醒,总瞧见那个顽固严肃的大叔坐在窗边看著夜港,手里上下抛著一枚形似旭日的警徽;眼神很遥远,满载著他无法理解的情绪。 等到魔鬼特训终於告一段落,日本大叔提出最后一个任务作为结束特训的条件。当晚,他独自夜游潜到一艘停靠在码头外的货船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出船主企图偷渡出去的大批毒品,并在周围安置定时火乍弓单。正当他为任务进行顺利还能捞一笔而窃喜,突然有人从背后偷袭,一把将他扯进海里。 「哈,我是不懂那个小日本到底想干啥。」摊摊手,无奈。「可我也不想在海里练空手道。」 水中干架,讲求的是速度和效率,大叔直接亮刀,由守转攻直逼要害,将他逼往布满水雷的货船边,他这才意识到这不是格斗训练而是生死战;眼看定时火乍弓单就要爆炸,他索性拔刀反击,却反被大叔抢先一步打掉那把刀,并举枪对准他的头。也许是求生意志作祟或是不甘服输,当子弹划破脸颊的同时,他及时抽枪连续贯穿大叔的心脏,眼睁睁看著生命力逐渐消失的躯体缓缓沉入大海深处。 就在这个时候,他竟看见…… 「……」迟迟听不到下文,张起灵回头看见黑瞎子陷入沉思的侧脸,出声道:「看见什麼?」 「鱼。」黑瞎子回过神,投以淡然一笑:「好多好多的鱼,新鲜粽子得趁热吃,是吧?」 「……」 实际上大叔的尸体跟著货船一起被炸成碎片,成了货真价实的鱼饲料。结束任务后他在两人居住的铁皮货柜里发现大叔留给他的左轮枪、几张钞票和船票,最后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陈皮阿四的老宅院,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黑瞎子耸耸肩,「兴许他早料想到会有这种结局,是吧?」语毕,他微笑看著远方地平线上的黑点越来越大,那艘货轮从水气中现身,缓缓驶向港口。 沉默中,张起灵蓦然开口:「弑师是很重的骂名,於你不公。」 闻言,他微笑回望,看见海面上粼粼波光反射在波澜不兴的眼眸里,宛如玻璃珠闪烁著一丝弱光。黑瞎子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张白皙的脸,指尖感受到轻微起伏,看似柔软的肌肤,其实分布一些看不见的细痕……和本人一样,表面看来平凡无异,心里却藏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缓缓放开手,在随海风飞舞的乱发中弯起笑容。「所以,他只是一个教我拿枪的人。」 就在他放下手臂的同时,张起灵伸出特长两指,轻轻触摸他的笑唇,在他上扬的唇线间游移。海风袭乱两人的黑发,挥霍空气中的阳光,不时掠过他的淡眸、他的墨镜。 他的手指是冰凉的,面容是平淡的,眼眸深处却弥漫著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 他的嘴唇是温暖的,神情是平静的,看似愉悦的笑容却被寒风吹散些许温度。 时间彷佛凝结在这一刻。张起灵不舍地收回手指,那人的体温尚余留在指尖,顷刻,随风消散。但仍不愿移开视线,冀希那抹笑容能永远牢记在脑海中。 黑瞎子亦保持微笑,暗自将那抹平淡却温柔的眼神永远刻在心里,深藏在心底。 ——就算阖眼也不忘记—— 「走罗?」 吹了一天海风,两人离开海湾步回闹区。回家的半途中,张起灵突然在超市前停下脚步,淡道:「你先回去,我想买些东西。」 黑瞎子挥手暂别,走了几步却突然回头,抽了几张大钞递给张起灵,轻拍他的肩转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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