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中的曙光很冰冷,一箭箭刺向平原,穿过残破的门户,照亮屋里每个角落。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破碎的棉被,被单下的白骨很完整,但穿在外头的蓝色棉衣已经变色,一大片深褐色染脏了被子、床单,分不清是发霉或是乾掉的尸水。他拉高被子,将尸骨从头到尾包裹起来。 轰地,积柴焚骨之后,只剩下没有温度的余烬,一如没有灵魂的白灰。 那颗黑色的石头成了最怵目的存在。他从中夹出陨石,同时听见她苍老的声音从骨灰里传出: 『格日乐图,你看,这是额嬷的护身符。好久好久以前……』 他差点忘了故事内容、差点忘了祖母如何笑著、差点忘了当时的麦穗香。所以他将陨石重新穿线,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想:这样就不会忘了。 把一切的一切都挂回心头上。 ============================== 那一夜拥抱过后,黑瞎子的睡眠障碍越来越严重。 「你干啥非得跟我争床位?」睡不好,肝火特别旺。若不是墨镜遮著,他脸上的黑眼圈肯定重得吓人。「你不是忒爱睡地板?大半夜的爬上来吓人啊!都说了我出钱买张床给你还不好?我都快发神经了你知不知道?」 张起灵却冷道:「你本来就神经质。」 黑瞎子脸冒青筋:「你这个脑袋装空气的家伙没资格说我!」 最近张起灵夜夜上床睡觉,身旁多一个活人,对於两人都不习惯,常常睁著眼睛撑到三更半夜才睡著。张起灵倒好,连续失眠加日夜颠倒几天后便适应,他三秒入睡,黑瞎子却是瞪著他睡脸而一夜无眠。睡眠品质不好,睡觉时间自然拉长,唯一好处是黑瞎子成天呆在家中抽菸睡觉看电视,相对减少上Pub酒家的机会,也少了酒精对身体的伐害,肩上枪伤的复原状况亦佳。 「这回又伤了哪儿?」药局老板瞧他伤口复原良好且未沾酒气,连纱布都甭包了,当下认定黑瞎子又受了重伤才安份地往家里蹲。 但他淡笑回道:「没。最近生意难做,权当休息。」 「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不干也罢……手过来。」 黑瞎子乖乖将伸出手,老板一边盯著连续剧一边为他把脉,不一会儿皱眉道:「熬夜看片?」 「没……」犹豫了一下,终於叹道:「我需要安眠药。」 深深看了他一眼,老板果真从药柜里拿出安眠药和胃乳片。「心病无药医,身体是你自己的,没人管得着。」说著,随手写下药方,连同药罐递过去。「要真闲著没事就调调身子,按这方子到中药房抓几帖药,三餐饭后吃,跟西药隔一个小时。你可别偷懒全部一起吞,我这儿不治药物中毒。」 「老爹,您到底是学中还学西的?」黑瞎子嗤了声笑,拿著药罐和处方签便挥手离开。老板顶著老花眼镜直视他的背影,突然开口:「等等。」 闻声回头,一罐盒状物倏地飞来眼前,他接下一瞧,纸盒上头写了一堆英文,看不懂。 「补眼力的。」老板回头继续看他的电视剧,淡道:「早晚一颗,别多吃。」 「……」愣了许久,他撩起一抹讽。「谢了。」 离开老药局后黑瞎子吃过晚饭才回去。甫进家门,只见张起灵专注盯著电脑,眼睛都贴到萤幕上,直到铁门开启发出咿呀声响才骤然惊觉、迅速按下Windows+M键。瞬间,所有网页缩回任务栏(工具列),桌面只剩那片蓝天绿地。 破天荒地,张起灵面无表情回头打声招呼:「回来了。」 「嗯。」黑瞎子不由得一愣,张起灵向来坐姿端正,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查资料查得弯腰驼背。纵然好奇这世上有什麼新鲜事能引起他这麼大的注意,但从门口的方向望去,那堵精瘦的背却不偏不倚遮住萤幕,啥也看不见。 黑瞎子倒不以为意,换上室内鞋,顺口问道:「还在整理你的--」 「对。」 话还没说完立刻被打断,黑瞎子扯扯嘴角。「你啥时成了我肚里的蛔虫?」 那双冷眼瞬也不瞬地游移了一下,「我还在整理资料。」随即放眼直视。 「……」明明是再平静然不过的眼神,黑瞎子却感受到莫名恶寒……终於忍不住俯身探个究竟,问道:「啥资料这麼稀奇?」 啪!张起灵及时拍掉他欲拿滑鼠的手,顺势往后仰挡住萤幕,眼中淡然瞬间化为凌厉寒气,彷佛他再靠近一步就要关门放狗。 「干啥?做贼啊?」 「……」杀气。 「唉,难不成你在我房里搞黑客(骇客)?」 「……」还是杀气。 「……算了。」黑瞎子不以为然扯扯嘴角,「还妄想你干啥黑客,没搞到中毒就要感谢老天爷。」 索性将晚餐兼宵夜扔到他面前便不再理会,只见张起灵带著莫名强烈的戒备,一把抱住晚餐,不忘让电脑待机才进阳台;吃就吃,两只眼睛直睁睁地监视黑瞎子,好似他一进入警戒范围就立刻冲进去海扁他一顿。 黑瞎子见状不禁吃笑几声,那人向来凡事藏心底,防备成这副德行还是第一次。他大概猜得出张起灵更新过的电脑登入密码(大概是把「123456789」改成「987654321」吧!),但基於不成文的室友条约,他选择尊重张起灵的隐私;再说,好奇归好奇,太过好事反而招惹一身腥,不是吗? 真有趣……嘴角撩起一丝嘲弄。一两个吻、几夜的拥抱,改变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吧? 张起灵见那人从容拎出盥洗用具进浴室,这才放心大口吃饭大口喝汤。半小时后,水声停歇、脚步响起、菸味弥漫,他缓下塞面速度抬头望去,只见黑瞎子顶著一头湿漉漉的乱发窝进床脚边,电视萤幕的光芒在墨镜上闪烁著,他的视线却摆向土瓮,抚摸陨石的动作未曾停歇。 喇叭传来阵阵喧哗,空气中却充斥浓得化不开的沉默。 咀嚼了两口,张起灵突然像是做了什麼决定,扔下所有食物走进房里,轻声坐上床移到那人背后,一手喀地打开电吹风(吹风机),另一手轻轻梳理那一头湿发。黑瞎子呆坐原地,任由原本冰凉如玉、尔后被热风吹暖的五指在自己头上按压,风声轰轰腾腾不久便将头发吹乾。 温热的手指离开不过几秒,再回来已恢复原本的冰凉,若有似无地撩起夹在镜脚内的发丝,沿著耳骨轻抚他的颈部,勾住他颈上的红线,顺势移往他手中的陨石—— 「啪」地一声,黑瞎子及时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腕但没拉开,身后那人亦未动半分。大掌又松又紧,直到他感觉包覆在如玉般冰凉的肌肤之下的跳跃,那道沉稳而强劲的脉搏越来越明显…… 终於,他缓缓松手,任由那双特长两指勾住陨石,在他颈间轻转把玩。 黑瞎子轻道:「我奶奶的遗物。」 闻言,张起灵望向电视机旁的土瓮,怔了一会儿。 但闻黑瞎子的音调似回忆又像呢喃:「当年我逃走了,她……叫我不要回头……我早该想到她身子骨差,根本不能动……我这一走就没人照顾了,她岂不是——」喉头一梗,差点说不出话来,几次深呼吸后,续道:「她是我全家人唯一没染上热病的,她应该要长命百岁……如果当初我留下来,她就不会是这种下场……」说著又沉默下来。 张起灵放开他颈间的黑色石头,两指沿著锁骨、喉结、下巴、嘴唇、鼻梁,一路往上,最后张开掌心覆在墨镜上,低道:「闭上眼睛。」 他松开那人脑后的固定带,摘下墨镜,手指轻轻按压他的眼窝。蓦然,指尖擦过那道细长微扬的眼线,感觉到些许湿意,手下一顿,轻轻拭去留连在睫毛上的水痕。 「唉,你会难过吗?」身后那两条白皙手臂将他颓然身躯拥进冷凉的怀抱中。「你什麼都忘了,你还记得什麼是『一无所有』的感受吗?」 背后的拥抱紧了紧。他的气音细如碎羽,在空气中飘荡: 「起灵……我也没有家了。」
第45章 <三十八> 格日乐图,你看,这是额嬷的护身符…… 好久好久以前,额嬷好小好小的时候住在很大很大,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大草原…… 有一天呀,额嬷早起赶羊去吃草,那天天气很好呦,额嬷骑在马上吹风,晴天的时候天空很深很蓝,好像把海水都填到天上去了…… 这个时候,天空发出轰轰的声音,大地发出地鸣,羊群都跑散了,马也吓坏了,额嬷的耳朵被地鸣刺得好疼呀,差点就要被甩下马背了。大家都吓了好大一跳呀,赶马的男人、挤羊奶的女人、提水的小孩、帐篷里的老人,草原上的人全部都跑出来…… 南方的天空飞来一颗好大好大、比太阳还大的火球,从额嬷面前冲去北方,后头拖著一条好长好长的黑尾巴,北方天空轰地一声爆炸,大地开始摇晃,整个天空就像著火似的烧,亮得比阳光还刺眼,额嬷都张不开眼睛了…… 之后好几天北方笼罩白白黄黄的烟雾,天空一直都是亮著的,好像太阳走到北方就停下脚步,听说北方森林全夷成平地,人啊羊啊鹿呀全都死光了。老人都说,这是腾格里发怒,降天火惩罚败德的人类,可是额嬷不这麼认为…… 格日乐图,你知道这是什麼吗?从天上飞下来的石头叫做天石,也就是陨石。那时候草原上沸沸扬扬的,人们都躲到帐篷里去了,就在额嬷四处找羊儿的时候,这颗乌溜溜的石头就掉在脚边,就像刚从冶铁的炉子里掉出来似的,还扑嗤嗤地滚烫著冒烟呢…… (悄然,一个瘦小男孩从老妇背后探出头,怯怜地看著他,露出腼腆的笑。) 额嬷一直保留这颗石头到现在当作是护身符。这是额嬷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就连乌芸都不晓得…… (男孩握住老妇的手,拉著老妇转身离开。) 格日乐图,你是哥,就要当个称职的哥哥,别老是任性耍脾气,让乌芸替你担心呐…… (他提步直追,却追不上越走越远的两人。) 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乌芸,将来有一天,额嬷把这颗天石留给你…… (直到天降神火,强光淹没两人的身影,吞没他的呼喊。) ============================== 倏地惊醒。 深秋中低温冷寒入骨,他满头大汗坐在床上,不断低喘。 待气息略缓,他望向睡在身旁的他,沉默不语。 静静凝望,月光将他的阴影投射在熟睡的他身上,随著时间流逝,黑影越放越大,以无法遏止的缓慢速度吞噬那堵精瘦的背影。 悄然,右手往枕头下伸进、抽出,手中便多出一把蓝波刀。 无声无息地靠向枕边人,高举刀刃、瞄准那人的脖子,毫不迟疑落刀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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