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牧人睁开沉稳的双眼,道:「月亮漂在河流上,踩上两道金色光芒的痕迹,穿越没有生、没有死的世界,走到永恒。」赧然一笑,「我不大会说普通话,这个歌是我年轻的时候从戈壁上听来的,我老了,忘记歌怎麼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这个传说从哪里来,不如……」 长满厚茧的手指向西方,「你们往西方找吧。」 ============================= 无法从老妈妈这边得知『百柳之地』的确切地点,黑瞎子本打算在毡房里只待一晚就离开,继续往西寻找。哈斯塔娜却道:「等一下吧,我们要往西边迁,顺路载你。」 他不相信哈斯塔娜的距离感,也不应该相信她的时间观念,等这「一下」竟又过了一天,黑瞎子颇无奈道:「我没车,而且我赶时间,明天早上就出发。」 隔天清晨天还没亮,黑瞎子埋在睡袋里睡得正舒爽,叫醒他的却不是已经习惯的奶茶香,而是被突如其来的脚丫子踩得晕头转向。他睡眼蒙胧地将扑倒在自己身上、同样惺忪的小女孩一把拎起,「哎……怎回事呀?」回应他的却是一连串的蒙语,叽哩呱啦听不懂。 哈斯塔娜闻声冲了进来,将女孩抱走,「对不起呀,黑先生。」然后转头安抚小女孩的情绪。黑瞎子不由得被小女孩的行为举止所吸引,半掩的双眼装著放大的瞳孔,两只小手总是向前探索,仔细抚摸每个指尖下的触感,好似代替小女孩的眼睛,以触觉感受世界。 不禁微紧起眉:「这孩子眼睛怎麼了?」 「说来话长。」哈斯塔娜抱著女孩起身,笑容依然灿烂,但隐约露出一丝无奈。「奶茶煮好了,你喝一些吧。」 原来哈斯塔娜和老妈妈多等一天就是为了这个小女孩,她是哈斯塔娜的哥哥的女儿,几年前到外地游玩时出了车祸,眼睛就此失明,这两天不在毡房就是为了上医院做例行性检查。哈斯塔娜一边为活蹦乱跳的小女孩添奶茶,一边解释道来:「医生说是脑子里积了淤血散不开,这几年虽然稳定了,可是得作脑部手术才能让她的眼睛复原。」 「所以你偷人家的钱是给她筹手术费?」见哈斯塔娜心虚地比了个静音的手势,想必是不敢让老妈妈知道。黑瞎子挑起眉,又道:「你哥哥呢?」 哈斯塔娜无奈一笑,摇头。意外发生时,哈斯塔娜才刚从初中毕业,家里有年迈的母亲和失恃失怙的小侄女不啻是个负担,她只得只身前往赤峰打工赚钱,期待有一天能筹到庞大的手术费,让小女孩重见光明。 「已经七岁了,还没上学校呢。」哈斯塔娜放开小女孩的手,让她到草原上奔跑。「其实我妈妈是我生母的姊姊,她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我也把我的侄女当成我的孩子。」 黑瞎子从头到尾无言以对,他不知该如何对应,只好沉默。小女孩急奔而来,红通通的脸颊挂著大大的笑,毫无畏惧黑暗地冲两人,好似脚下未存任何阻碍,就在不到十步的距离,却被大石头绊倒。 黑瞎子正要将她扶起来,小女孩却先一步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土,跳进哈斯塔娜的怀中。他不禁瞠目:这孩子的眼睛真残了? 眼见小女孩说了几句蒙语,将目标转向自己,他不自觉僵起身子,任由小女孩往他身上触摸拍打,直到那双沾了尘土的小手抓住他的墨镜,他赶紧道:「别别,这不能玩的。」 小女孩带著疑惑的神情与哈斯塔娜对话几句,哈斯塔娜失笑道:「我跟她说你眼睛有病,不能见光,她说正好她看不到,你们的眼睛要是能互补,你就不用戴黑眼镜,她也能看见东西了。」 看著小女孩天真的模样,黑瞎子怔了怔,不由得淡出笑容。「真能这样就好了。」 远方传来老妈妈的呼唤,哈斯塔娜起身离去前,道:「黑先生,待会儿麻烦你把她带回来。」 草原上只剩小女孩和黑瞎子,小女孩甫感觉到哈斯塔娜远远离去,又把注意力放回黑瞎子的墨镜上。 「不死心?」无奈而笑,黑瞎子索性将小女孩揽来身边,确保她不会跑远之后,才闭眼拔下墨镜,塞进小女孩的手里。 一个见不得光的闭著眼睛,一个见不到光的把玩墨镜,两个瞎子。 究竟小女孩对他的墨镜作了什麼,黑瞎子当然不知道,但女孩一时玩上瘾竟舍不得放手。他颇伤脑筋地苦笑著,突然想起背包里放了一些高热量的糖果和巧克力,原先是用来防止在冬季的草原上发生意外所准备的,他摸出巧克力,如摸象般轻碰小女孩的脸颊,最后压在她小小嫩嫩的唇上。「以德(蒙:吃)。」 不明物体靠在嘴边,女孩原先有些抗拒,但忍不住好奇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巧克力,终於张大口把巧克力含进嘴里。黑瞎子趁机拿回墨镜,一戴上才发现镜片上全是手印。 哎……都是沙。用衣角擦了两下,重新戴回头上,睁开眼便见小女孩满足的表情,他竟不自觉笑了出来:「赛痕(蒙:好吃)?」 「赛痕!」小女孩用力点头,她指著自己,道:「毕 图雅(蒙:我叫图雅)。」然后戳戳黑瞎子的胸口,「齐(蒙:你呢)?」 黑瞎子一愣,竟不自觉重复起小女孩的名字:「图雅……」 「尤铺(蒙:什麼)?」小女孩将耳朵偏了偏,似乎没听清楚。 冬阳直晒晒地泼向大地,将乾草原照耀成金色大海,一波波随风涌浪,舞著空气中的阳光。他将视线望向草原,以轻微但足以让女孩和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道:「毕 格日乐图。」 ============================= 王胖子、吴邪和张起灵三人与老牧人一番详谈后,回头私下重新整理所有资讯。王胖子道:「我看这样不行,听老大哥这麼说,咱们非得将整个内蒙走过一回,要不,就得到外蒙去了。」 吴邪猛皱眉,「去外蒙得花多少时间才拿到签证?小哥剩不了多少时间,这个法子不妥。」说著,指向内蒙最西边的阿拉善盟,「内蒙和外蒙就隔了个大戈壁,我们现在在内蒙的最东边,不如沿著北部边界往西边找,草原上没多少河流,应该不难。」 「走边界?小吴,你脑子坏了?多少解放军在边上拿枪等著扫狼崽子,你不怕被当成偷渡客给一枪毙了?」 「不然我们还能办?」 「中国这麼多个戈壁摊,说不定『百柳之地』是西王母国的邻居呢!」 「你乾脆说这个地方就在塔木陀,我们再回天石找一次!」 正当王胖子与吴邪争论不休,一旁的张起灵将视线从天花板移向窗外。乾旱的草原一片枯黄,狂风漫著黄沙,袭过细不可见的枯草,拍打出一鳞麟金黄色的反光,与远方沙河上的波光一样耀眼。 终於,他起身穿上大衣,引来王胖子和吴邪的注意:「小哥,你去哪里?」 张起灵淡道:「附近走走。」 他只身一人离开嘎查,一步步远离水泥建筑。天很蓝,草很黄,他穿著黑色大衣,成为天地间一粒不受瞩目但容易辨识的小黑点。此时此刻他并无任何想法,只是一昧地逆风走著、走著。 离去前,吴邪细声的抱怨传进他耳里。其实吴邪错了,他并非不在乎解药在哪里,更不是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因为他活下去才能找到记忆,找到答案。 他只是……只是累了。很累很累了。 他要的答案放在未知的『百柳之地』,就好像被放在没有尽头的地平线另一端,无论怎麼努力,总是追不到。他的目的如此单纯,他只是想知道他的人生到底在什麼时候、哪个地方开始出现错误。 但为什麼他出现在这里,像个傻子不停的走? 为什麼他累了,却得不到半刻休息? 为什麼他累了,唯一能让他歇憩的肩膀却消失了。 事情的发展总是超乎他意料之外,总有些人做出超乎他意料之外的行径,最后总是撇下他一个人。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什麼叫孤独,因为至始而终只有他一个人。 现在他知道了。风太冷,冷得他有些发颤,漫天的黄沙淹进眼里,刺得他难以睁眼。张起灵停下脚步,低首的喘息越来越大,似乎想藉此压抑大喊的激动。 你在做什麼?你在想什麼?你在哪里? 能不能……告诉我? 一阵沙尘呛进口鼻,张起灵紧掩住咳嗽不止的嘴,胸腔和腹腔像是埋了几枚地雷,猛烈地连环炸开,痛得他皱紧眉头。 突然,一阵温热带著浓厚铁锈味涌出喉头,溢出嘴角。他死盯著掌心一抹鲜红,竟隐约泛著不可思议的亮红光芒。 沙尘霎时止息,午后太阳已削减热度,偏倾在西边,将铺在他身上的黄沙照得闪闪发亮,耀眼,却如死亡信者从沙漠带来侵略的信号,向这片无声哀嚎的憔悴大地宣告占有权,好似嘲笑他的无力反抗。 「剩下不到半年的寿命……」猛地握拳,将所有腥红握进手里。 不,我还有将近半年的生命。 『你们往西方找吧……』 张起灵拨开长睫上的沙,一眼望穿西方,遥远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点缀几片绿意,几片花海。 我会找到答案。 我会找到你。 ============================= 朝穿皮袄午穿纱,寒夜枯草冻如霜。 尚未入夜,红红火火的天空彷佛将草原上所有温度消耗殆尽,夕阳斜斜垂进云霞中,疯狂地吞噬天地之间的光和热,以极度嚣张之姿将黑暗从东方唤了上来,天空染上绚烂的渐层,从黑色、蓝色、紫色、红色、澄色,最后囊括进金色夕阳中。 气温急速下降,黑瞎子将双手插进口袋,从口中呼出的白雾还没往上飘,便先被气温零度的狂风一打而散。顺风狂乱的发丝拍打他的脸,看不见此时此刻的表情;长过足踝的枯草如细长的刀片,轻轻刮著他的靴子,在脚边沙沙作响。 风起草涌的金色波浪推著自己往前,茫茫然地朝向西方步去。 去哪里呢?不知道。 突然想起那日入秋的早晨,秋阳高挂的港都边,海风狂乱的阳台上,那人一脸防备但又不忍割舍,对自己说:『他控制不了你。』 还有那日岁寒的深夜,晚雨淅哩哗啦流过那人的声带,发出比雨水更冷凉的声音:『我累了。』 他要自己脱离老头,他要自己站到他那边去,是自己让那人失望了。不,应该说……「你被小三爷传染罗,天真呀。咯咯……」 陈皮阿四何许人也,一个烧杀掳掠长达半世纪的老头子竟连警局生得什麼模样都没见过,岂是「好人多短命,恶人多长寿」就能解释?光看陈文锦的背景,就知道陈皮阿四的靠山绝对不只表面这麼浅。要从他手下脱离,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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