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一切沉入黑暗。 老者歛下木然神情,向后摊坐於椅上,待黑夜蚀尽全身,徒留下来只剩无法动弹的疲惫。 寂静中,他身后的长廊传来细微的摩擦声,沙……沙……沙……黑暗的长廊尽头出现一个长发及地的女子,拖著一身长袍,朝老者迤迤而行。 蓦然,女子双脚颓然一软卧倒於地,仍坚持爬向老者。披散一地的黑色长发,犹如无声流逝的恶水,亦如一张难以挣脱的蜘蛛网,随著女子的行动缓缓蔓延至陈皮阿四身上。 女子从后方搂住陈皮阿四的身躯,抬高纤细苍白的长颈,将螓首靠在老者的脖子上,红得像是染上鲜血的双唇开启,露出一排贝齿朝老者的颈肩用力咬下,咬力之大竟立刻见血。 陈皮阿四无动於衷地轻抚女子的头,声音苍老而沙哑:「锦儿,你活不了,他也别想活下去,张家造的罪孽让他来还,让张家的人……给你陪葬!」 他每说一句,女子脸上就多一道晶莹的泪痕,她松开染血的齿唇,凄凉咽呜的音调在空气中破碎四散: 「放……过……他们……放……过……他……」 ============================= 吴邪、胖子和张起灵三人回到暂居之处后,吴邪先是说明「镖子岭」对吴家的重要性,然后分别描述吴老狗与吴三省在镖子岭经历的遭遇。 「我爷爷说那个斗太凶恶了,说什麼都不让吴家的人去碰,要不是我三叔告诉我,估计咱们也捉摸不到『镖子岭』的正确方位。」吴邪抓抓头,无奈道:「我不知道下斗的人到底是吴三省或是解连环,但是,除了那些包了蟞王饀的黑石头,我确确实实没听我三叔提过任何类似药引的东西,何况那个斗已经被我三叔『摸』透了,咱们得有心理准备,兴许不会有任何收获……不过,咱们也别灰心,说不止有什麼线索没被我三叔翻出来。」 「是个空斗啊……」王胖子吁了一口气,「好吧,就算没有金银财宝,好歹平安出门平安回家!」 张起灵也点头,「去看看。」 三人谈妥出发日期后便各自鸟兽散,王胖子找装备、吴邪留在北京遥控王盟寄些资料上来,包括吴老狗的盗墓笔记,而张起灵则回家整理行李。 他原先以为黑瞎子早已到家,忙了半天却没等到人,尔后才想起黑瞎子接了新案子,短期之内还回不来。那人从未向他报备去向,而他也不习惯向任何人-包括黑瞎子-告知自己的行程,他装备整理妥当后打算提早与吴邪会合,踩出房门前竟犹豫了。 没来由地暗叹一声,他拿出手机从通讯录中找到黑瞎子的名字,再犹豫五秒钟,终於按下通话键。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他连络,但电话「嘟噜、嘟噜」响许久,话筒的另一端始终没接电话。 还在忙?张起灵不自觉稍皱起眉,正打算挂电话的前一刻,对方终於接起电话,刹那间放肆大笑与重金属的强烈鼓点冲出话筒,差点穿破他的耳膜。 『哈哈哈哈哈……唉,管好你马子呀,不然朋友妻我可是不客气了!咯咯咯……好好好,让黑哥哥先接个电话呗……喂?哪位大爷找?』 「……」那一瞬间,他突然很想挂掉电话,但没这麼做,因为某人「喂喂喂」了老半天,终於发现他是……『我说张大爷,您就不能出个声来听听?不会哑了吧?』 「你——」不用回来了!张起灵深呼吸一口气:「在哪里?什麼时候回来?」 『哎,案子还在谈呢。』铿地几声,响亮的觥筹交错。『小三爷呢?回杭州团圆了吗?该不会还在胖子爷那儿吧?』 从这一刻起,张起灵生平第一次(从第N次失忆开始计算)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麼叫做「不爽」……「我等会儿就离开,北上跟吴邪他们会合,明天出发去长沙。」 「喔。」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吵杂的音乐在耳边乱了一会儿,那人的声音再次传来:「知道了,Bye Bye啦。」 「……」他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气,总之就是火大。也许对方隔著话筒感受到张起灵的怒火,双方僵持著谁也没挂谁电话,任由中国移动一分一秒地赚走他的——不,是黑瞎子的钱。 所以某人心疼了。「我说张爷,有何贵干请用嘴说行不行?打手机要钱的,你——」 哔地一声,张起灵突然挂掉电话,坐在床边盯著手机许久、许久。 『你的寿命只剩不到半年……』 『你得找到药引才能保住一命,帮你找回全部的记忆……』 任由粗哑的声音不断在脑中盘旋,徘徊不去。 ============================= 他坐在吧台角落,默默盯著被挂断的手机。 「黑瞎子,你来不来啊?」 舞池上的男男女女比往常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若非无家可归就是不想归,同为寂寥人的春节。 黑瞎子举起酒杯向对方敬了敬,一口饮尽黄汤,指间的菸没抽多少,长长的菸灰应声断落。 再点一根新菸,顺手摔掉杯子,抽了几张大钞压在酒瓶下,手插口袋起身,漫步走出夜店。深吸一口气,冬季夜里的港都吹著含水气的寒风,与口袋里的两颗石头一样冰冷。 再烈的酒也该清醒……「回家。」 出租车绕过半个港湾,回到旧公寓下。楼梯之上、走廊尽头,门缝里透出的黑暗如此理所当然,他不遐思索直接开门,却发现一抹黑影坐在阳台边,在暗夜中饮下啤酒一口又一口。 「……」他伫立在门边沉默凝视,而那人似乎早已察觉他的归来,头也不回就顾著喝酒。 轻叹著,他换上室内拖鞋走进阳台,跨过张起灵的脚窝回老位子,看也不看一眼抬手接住半空飞来的酒瓶,啪地开罐饮下。 两人就这样静默著,强风呼啸而过,席卷夜空上的云层滚滚,偶尔露出点点星光,随即淹没於云海中。 黑瞎子轻饮两口,率先打破沉默:「不去北京了?」 张起灵淡道:「明天在郑州会合。」 「是吗……」他微微勾起嘴角,笑容中有些怀念,「咱们很久没像这样喝酒,距离上次不晓得是什麼时候的事了。」 冷眼淡然一瞟,「前年秋天。」 「哎,没忘呀?」 「嗯。」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不少事……两人没开口,却怀抱同样的心思,袋子里的啤酒一瓶瓶消失,地上的空酒罐一个个增加,黑瞎子没喝多少酒,菸倒是抽了不少,最后一瓶啤酒拎在手里,将剩下一半的酒液摇来晃去就是不喝。 突然,身旁伸来一只手将酒抢走,那人毫不犹豫仰头就灌,看得他猛皱眉。「喂,有我的口水呀,脏不脏啊你?要真染了病可别怪罪到我头上。」 闻言,张起灵挑起眉,一口饮尽随意将空瓶扔去旁边,顺手抽走他嘴上的菸,放进嘴里大大吸一口,太过冲动的下场就是……「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噗!咯咯咯……」黑瞎子拍拍他的背顺顺气,满脸幸灾乐祸。「年轻人,这玩意儿可不是让你这样抽的,伤身呀!」 张起灵不死心地盯著手里半截菸,轻而短促地再吸上几口,一边抽烟一边调整姿势,整个背靠在那股宽实的肩膀上。气氛突然安逸许多,他趁这机会将一份文件递给身后之人。 「这啥……」黑瞎子迅速噤了声,只消一眼便清楚这张纸的内容。 「检查结果是阴性。」他淡然回应,顺手悄悄捻熄菸。 黑瞎子没好气地闷道:「居然瞒著我去作检查……」默了一下,点根新菸,「有这张证明也没用,只剩半年。」 「嗯。」 「能不能顺利找到药引还是未知数。」 「嗯。」 「你不怕?」 这回张起灵停了许久,闭眼仰头靠在他肩上,淡道:「怕。」 黑瞎子哼了一笑:「哟,咱淡定帝也有喊怕的一天。」 张起灵斜睨一眼却没反驳。他是人,当然也畏惧的事物,但扪心自问,他怕吗?这个宛如诅咒般长生不老的性命,竟也有被定下死期的一天,他不是怕,甚至感觉有些兴奋。他是个有生有死、有血有肉,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世上还什麼比死亡更能为一个『人』证明他曾经存在的事实? 是的,他并不害怕,即便自己的剩余时间短得令人措手不及。 他只是……「我怕来不及找回记忆。」 顿时一片安静。黑瞎子手插口袋,正打算拿出碧血石和天石,脑海突然浮现几道声响: 『单单服用那颗药丹不但无法发挥全部功效,反而会致命……』 『他必须找到药引才能恢复记忆,但是生存下来的机率微乎其微……』 『他死了便罢,如果活下来,我还你们自由……』 「……」黑瞎子推推眼镜,让手中的石头躺回原位,终於开口:「我也去。」 张起灵闻言睁眼。「危险,你毋须跟去冒险。」 「小三爷去就不危险?别忘了,『起灵回忆录』我也有份。」 张起灵不由得皱眉陷入思考,无论哪一方来看黑瞎子都会是最佳助力,实在没有任何不让他去的理由。但他想不通的是……「你喜欢单干。」 「哎,这点鸡毛小事你也没忘,该打赏、该打赏!」黑瞎子咯咯笑了几声,「瞧我为这事儿得牺牲多大原则呀,是吧。」 张起灵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终於松口:「早上九点的火车,随便你了。」 「哎,咱正经八百食古不化的张爷啥时学会说『随便』这词儿?」 「……被你传染。」 「哎,你自个儿定力不足,还怪——」声音突然弱了下来,只剩下些许奇怪的水声和啾声。 时间又过了许久、许久、许久…… 「哎……张爷……」 「嗯?」 「套子全丢了。」 「……」 「……」 「……啧。」 ============================= 火车飞奔走过下半夜,今年春节虽未逢大雪仍延迟不少时间,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的火车甫进郑州车站,旅客纷纷惊醒,人群上上下下十分热闹。躺在硬卧上铺的吴邪睡得糊里糊涂,更别说下铺的王胖子连连打呼。迷迷糊糊中,吴邪似乎意识到对面床铺的旅客提著大包小包离开,无意多想又闭上眼。 咦……到哪个站了?他赶紧从梦乡中挣脱出来,张眼见到一堵熟悉的背影、那一头乱发、戴著墨镜的脸、要勾不勾的笑容…… 「嗨,小三爷。」 吴邪猛地惊醒,看著黑瞎子将行李甩进下铺,后头跟著被人潮挤得七荤八素的张起灵,一见到他微微点头道:「吴邪。」
132 首页 上一页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