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荀柔抬头看看天时,唤来阿驹。 “阿翁?”小孩儿立即转身过来。 “我们去隔壁文若叔祖家玩可好?” 荀柔掐指一算,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这时间去隔壁,正好可以蹭顿饭。 文若阿兄前四个儿子俱已出仕,都照旧例授官出京,五子荀顗字景倩,六子荀粲字奉倩,皆好学问,不准备出仕,如今在太学深造。 荀顗前年取妻,小孩刚满一岁,也正是可以随便玩的时候。 退休生活其实并不无聊,这两年兄弟们不少都告老回来,天气好身体好,他就四处溜达,这家、那家闲坐,居然找回点小时候横行高阳里小霸王的感觉。 “好。”阿驹点点头,把苟延残喘的可怜螳螂提溜起来,“我把螳螂送给阿妹。” 荀柔摸了一把小孩发鬏,感觉文若家的小朋友可能不太喜欢这样的礼物。 正这时候,府中侍从引着个青年进来。 荀柔眯眼看去,才觉身形熟悉,未看清面貌,就见青年在离他一丈处“噗通”跪下,待着哭腔道,“家父病重,欲请荀叔父前往一见。” 这下他听出来了,是曹操次子曹丕。 “子桓?” “正是曹丕。”曹丕一稽首。 荀柔一惊,“是孟德兄病了?何时的事?” “自去岁,家父的头风就发作频繁,常常夜不能眠,父亲不欲人知,悄悄延医诊治,病情稍缓就开府理事如常,三日前”曹丕满脸强忍的悲痛,“三日前,父亲早膳后突然昏厥,请医师救治许久方才苏醒,醒后手足麻木,不能动弹,这二日,父亲药石不能进,日渐衰弱,昨日我们请太医令过府,也全无办法……” 荀柔沉默片刻,“可告知阿贞?” “……叔父恕罪,丕一时慌张无措,竟忘记了。”曹丕低头。 “那子修、子建、子焕等处?” “……已派人通知。”曹丕面色越发狼狈。 荀柔摇摇头,唤府中侍从去后院告知曹贞,又让人将阿驹带去隔壁寄存,接着就唤人备起马车。 “阿贞与我同去可否?”等这些都安排好,他才再顾问被撇一边的曹丕。 曹丕脸上霎时间闪过极复杂的情绪,接着俯下身,“这是应当,前番是丕疏忽,原本早该告诉阿妹。” 荀柔垂眸看了他一眼,也不叫起,等到曹贞一身素淡,不着钗环出来,才叫上人一起出发。 曹丕数滴汗已浸在土地里,却不敢多言,只连忙起身跟随着去。 “你竟然敢来?” 躺在卧榻上的曹孟德,头发花白,面色青黄,眼神浑浊,声音虚弱,唯有气势还在支撑。 “这帐后莫非埋伏有刀斧手,等着伺候我?”荀柔目光一撩床帐后的漆画屏风,一面调侃,一面慢慢走到榻边,扶着栏杆转身缓缓落座。 屏风后发出轻微“咯哒”之声,他仿若未闻,只敷衍一般道了一声“失礼”,接着,就上手摸上曹操脉门。 在他之后,曹贞才上前行礼问候,又被曹操示意曹丕带了出去。 “如何?”曹操躺在枕上平静问。 榻边坐着太医令华佗,很明白的此时应当闭嘴为官多年,人情世故果然比他年轻时候长进太多。 “不大好。” 和华佗相比,荀柔的医术已经退步得几乎没有,寻摸半晌,和进屋看清曹操面色时,没增加什么新鲜内容。 曹孟德这病,的确不是演的。 荀柔一时心中也说不出的滋味。 他方才,猜过这是曹家赚他来的假戏,如此突然,而曹丕又满身漏洞,惹人猜嫌。 可他还是来了。 为的是曹孟德的人品。 相信曹孟德的人品,这话有些好笑。 如今虽不说,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就比如说这些年他遭遇的刺客,从何处来。 但荀柔有一种直觉,曹孟德虽私心权欲重,可最后关头,却能将大义顶在前面。 所以,哪怕如今曹操病重是真,帐后还埋伏着刀斧手,预备将他一并带走,他内心依旧丝毫不惧。 曹操继承人没培养起来,只能将国事托付于他。 与曹孟德相交一世,到如今他才有此把握。 “果然无法可想?”荀柔向华佗问。 还能缓过来么? “我可不比含光,”曹孟德喘了一口气,笑道,“是再不能了。” 荀柔一时无言。 曹操今年六十有七。 曾赋龟虽寿,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曹孟德,也到了这个时候。 他该说死得好么?三年时间,未够让曹丕羽翼丰满,他当年设计的政权结构,因此得以延续。 可曹孟德许多年不辞辛劳,功勋彪炳,堪为国之功臣,他们相交三十年,有志同道合,也有视若寇仇,有推心置腹,也有刀锋相对,如今曹孟德要死了…… 荀柔有些惆怅,又有些遗憾。 “人生一世,如草木荣枯,自然之理,含光尚不得悟么?”曹操道。 “我若较孟德兄早悟,便没有今日相见。”荀柔回以淡淡一笑。 “……先前朱建平至长安,众皆往就之,唯含光不纳,建平却道,是荀丞相命系于天,非其所能知,如今确实如此。”曹操边喘边笑,“今日请君来,是欲托以后事。” 荀柔看得出他艰难勉强,毕竟也算感受过,遂点点头,并不插话。 “朝廷天下,想来有含光在,不需我担心,”曹操一笑,“只是我家不成器的几个儿子,还请含光关照…… “父亲,”曹丕隔着窗在外道,“荀令君听闻父亲病重,特来问候!” 屋内两人一同向南看去,只是重重帷帐挡住了窗口。 曹操面上一阴,复又向荀柔笑道,“文若必不是为探病而来。” “丞相病重,尚书令亲自前来,不为探病,又是什么?”荀柔也轻轻一笑。 是,别看他家好像快过气了,文若要认真,调千百个虎贲士围了相府,也不是什么难事。 亲自来,就是又担心,又放心,不过求安心而已。 曹操振振精神,“请尚书令进来。” 除了进屋时脚步较旁日略快,神情沉静庄重的尚书令,似乎与平常一般。 可素底弹墨直裾,靛青缣巾,素面布履,这样日常的装束,原本就极少出现在尚书令荀文若身上。 荀彧与荀柔目光一触既分,低下头恭敬行礼。 荀柔扶着床栏站起身,“放心。” 这话是向曹操说,也是向堂兄说。 曹昂、曹冲,曹家执牛首的人物,都是品行端正,让人放心的人,有此二人,曹家将来不必担心。 “荀丞相以为,操将以何面目呈于青史上?”在他准备提步离开时,曹孟德忽然问道。 荀柔转身回望。 榻上的曹操,苍老,衰朽,眼眸浑浊,目光却如同火炬,哪怕这火炬焰火飘摇欲灭,却依旧咄咄逼人。 当年自己与刘辩的对话会流出来,倒也并意外。 而比起托付子女,这恐怕才是曹孟德最想说的话。 他认真想了想,“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可乎?” 曹操愣了片刻,满脸皱纹渐渐舒展,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足矣!” …… 我胡汉三,今又回来了! 重回丞相府,在半屋臣吏拜见之时,荀柔油然生出有点可笑。 曹操并没有同他一样拖拖拉拉,在与他一面后,不到半月,十分干脆的离了尘世。 曹丕火候未足,曹操又没有培养别的接班人选,所以这丞相之位,绕了一圈,又回到他头上。 堂中空的一半,都是曹家子弟并女婿,曹操当年上台后颁布的官员守孝政令,没用在荀家,倒用在自己家。 荀柔必须承认,守孝是最温和高效的权利交接方式。 如今,曹氏核心人物一起回家守孝,他于是可以重新安排官员,迅速掌控朝堂。 与儒家动辄三年的漫长孝期相比,曹操毕竟重实用性,官员守孝期,照亲缘远近,最高等为一年,次六月、再次三月,最短十天,一共四等,守孝范围不过三族。 这种时长和范围,并不过分,他也就不准备再改。 数年未理政务,眼前又将夏收秋计,还有什么话好说,撸起袖子加油干罢。 忙碌之余,荀柔觉得自己实在应了一句诗 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真是从头越,卷头如山,满脸血。 建安三年,五月,曹操病逝,荀柔再次拜相,次年改元,为共和二十四年。
第325章 番外六 “臣此番北巡,历扶风郡并雍、凉二州,共百三十七城,所察吏治、府库、赋税、田籍、刑狱、教化六事,皆细录在册,请丞相阅览。今雍、凉二州,开西域商路,人口渐盛,尤其敦煌、武威二郡,臣以为可增设县制…… 荀柔倚几坐在堂上。 堂中昂首侃侃而言的是,尚书左仆射诸葛孔明。 春耕后出京直到秋赋结束,大半年奔波让他黑瘦许多,却神采焕然、潇洒干练,这份自信得劲,荀柔都羡慕。 他一面点头鼓励,一面悄悄揉着膝盖暗叹。 真是老了。 从前坐一天,都不觉什么,现在一会儿就不行了,铺了绵垫,还觉得骨头膈得生疼,一会儿就疼麻了,腰腿使不上劲儿,不靠着几案都坐不住。 诸葛亮之后,是监察御史司马懿。 此次一共派出五路,前面已经回来两路,也是凑巧,诸葛亮和司马懿前后脚回来,于是奏报也安排在一天。 司马懿巡行路线是河北,此外就是去江东的曹冲未归,但此路最远,本来会慢一些。 “丞相,太医丞樊阿已在后堂等候。” 一名侍从悄悄上前小声提醒。 荀柔摆摆手,让他一旁暂候。 司马懿默默加快速度,汇报一结束,立即请辞。 “也罢,”荀柔摆摆手,稍微一动,瞬间从腰到腿酸爽得脑干发麻,“我尚有些疑问,明后日再烦请二位前来。” “不敢。”“唯。” 二人退去,荀柔望着空堂叹了口气,向侍从一招手。 帷幔放下,屋里已被火盆烘热,侍从将他扶至榻上,接着去了冠带衣裳,将他在榻上放平。 太医丞樊阿上前问候。 这是华佗的大弟子,华佗年事也高了,如今施治倒是他来得居多。 酸、麻、胀、痛,针刺按摩勾起各处病灶,纠结的筋骨、凝滞的血脉、萎缩的肌肉逐渐捻开揉散,艾灸灼烧伴随着苦涩枯焦的臭味,荀柔眉头皱紧,只一会儿额上就浮起一层汗。 **的疼痛尚可承受,毕竟为了活命,但任人摆布的滋味,无论多久都难以习惯。 荀柔合上眼,耳边是侍从与太医丞的低声对话,身体沉重,倦意上涌。
304 首页 上一页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