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酷暑,他身上还搭着一件衾被,轮廓纤瘦,伶仃支离。 面对如此面貌视人的前任丞相,司马懿却依旧难以放下心中警惕。 月掩在云中时,也晦暗难辨,一旦云开天霁,便要以清辉灼人。 从粮草官到军主簿,他在并州一路升迁,虽有自己努力,更离不开当初丞相荀含光为制衡孙氏的扶持。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在并州待十年、二十年,直到鲜卑消解,孙氏回朝,没想到机遇突然降临,丞相荀柔病笃,扬州曹使君入京主持政局,他终借父亲与曹氏有旧,回到中枢。 但等他回来,荀含光病情已还转,他一脚踩入荀氏曹氏角力的漩涡中…… 司马懿正心念电转,对面荀攸慢悠悠掀起眼皮,凝神看向他 “不咳咳咳”不及荀攸开口,床榻方向响起一串咳声。 刘端跪在榻边,一面替养父抚胸顺气,一面插空抬头向司马懿道,“大人之意,如今丞相是曹公,他已退职归家,请御史千万不要再如此称呼。” “攸亦不再是御史中丞。”荀攸恰当接上一句。 不管司马懿心中怎么想,此时也按照“礼节”露出敬佩表情,再次行礼,“是懿不当,见过定国公、敬侯。” 刘端站起身,请司马懿上堂,再次代替养父发言,“不知御史今日来家中,所谓何事?” 司马懿走到榻上五步,见两侧跪坐的侍从皆抬头瞩目,顿时停步不前,揖手恭敬道,“曹丞相听闻镇国公身体好转,十分欣慰,只是政务繁忙不能稍离,特命臣前来问候。” 传言荀丞相府中侍从皆是一可当百的精锐之士,他虽不能肯定,却看得出这些身量不高、其貌不扬的侍从,抬眉凝目间全是犀利如刀的杀气。 听说荀含光目盲,如此却难看真切了。 “咳咳咳咳咳” “多谢曹丞相关心,”刘端也恭敬回道,“大人是比先前好些,一日但能食二升,清醒一二个时辰,只是不能离榻。听闻曹丞相曾来造访,不得相见,深感愧疚,只道他一衰朽之人,不当丞相百忙之中费心挂念,请丞相以国事为重,以万民为念。” 司马懿深深弯腰一揖,“臣必上复丞相。” 榻上镇国公点着头,喘息片刻,以手扶榻,低哑道,“也……咳咳……请曹丞相,保重咳、咳咳……” “保重”二字,竟说得极为艰难,气喘声嘶。 “司马君请吧。”刘端又上前,客气又不容拒绝的伸手向外一引。 司马懿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可惜始终未得荀丞相一眼,否则,他定能分辨传闻真假。 怀着如此心情的司马懿,并未看到,在他被刘端引出门的一刻,荀柔抬起眼,充满审视的看着他的背影。 “小叔父?”腰板已挺直起来的荀攸,凑过来低声问询。 “嗯……”荀柔阖上眼,扶着榻沿使力,吃力翻身,一旁跪侍的侍从连忙上前将他扶持起来。 如今的病,虽有七分是假,却也还有三分真。 他无声指了指一旁的水壶,侍从立即倒了温水奉来。 温汤凉热合适,甘苦微涩,送进喉咙里倒也润泽,就是荀柔觉得,竟不记得清水是什么滋味了。 “公达以为,方才这位司马御史如何?”荀柔歇了一会儿缓过来,笑向荀攸问道。 荀攸也端了一盏浅啜,闻言,执盏思索片刻,缓缓放下盏道,“观其在并州所为,见机识变,任事展才,已寻常之辈,如今来看,其刚断果决,存志非小 “实有人杰之资。” 荀柔不由点头。 任何一个做到相位的人,必然能看出文武分权,对于自己、朝廷和国家的好处,曹操入朝,为诸曹夏侯氏开放的武转文的窗口期极短。 司马懿能迅速把握形势,做出选择,不可谓不果决,也不可谓不志存远大。 而往前回溯,但当时孙坚缺少兵将文武,他输入并州的人才不少,最后司马懿越众而出,平步青云,自是因其才华非凡。 没有才能空有野心,是狂徒,终自取灭亡,但若才与志相配呢? 除开忠诚孝子那一套,司马懿其人,也可谓是顶尖人才了。 荀柔将腿垂下榻沿,揉着膝盖又问,“那以公达之见,此人今日会如何报与曹丞相?” 荀攸想了想,摇头,“攸不识其为人,不敢妄断。” 荀柔一笑,其实无论司马懿怎么说,都没关系。 当初以为自己病重将死,请曹孟德回京主持朝政,结果尴尬得很,华佗与仲景兄医术太高明,他竟又缓过来,不止缓过来,让他下定决心的目盲,居然也渐渐好转。 他既活着,就有责任,不能眼睁睁看着曹某人改他好些年建立的优势局。 曹操要引诸曹夏侯入中枢控制朝堂,让他们由武转文,他忍了。 公达与宗实,退出御史台与兰台,将监察天下和朝廷注录的职位,主动让给曹操心腹。 青州位处于海上运输枢纽,连接高句丽与倭国,还有盐场,每年税收为河北之冠,曹操想要,他亲自致信兄长,兄长于是辞职,往东南依荀欷养老去。 荀柔觉得,自己已经够给曹某人面子。 可曹操要改他对北政策,想动幽州刘备,想死命打压鲜卑,让并、凉羁縻地的羌、氐内迁,他就忍不了了。 民族融合不能这么粗暴了事,内迁必定造成严重社会问题,而刘备在幽州做得挺好,周边民族压制住,每年税赋不少交,配合中央政策落实,惹他干啥? 那瓷器活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荀柔一时没忍住,就和曹孟德杠了。 荀彧领尚书台,有驳斥上书权利,而满朝文武都是他的旧部,中枢是他的阵地,荀柔不需要明示,只要偷出一点意思,就能让曹某人的谋划落空。 曹孟德想增加他的食邑,既是讨好,大概也是想抬高食邑上限,他就让文若代他在朝堂上拒绝,一次、两次……十次……姿态明确的不配合。 当然,曹孟德也不是善茬,尤其是在处于劣势,曹操十分能够忍耐,他给尚书台加上左右仆射,用御史台四处挖坑,将跟随他的老将老臣明升暗贬…… 荀柔并不想与他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所以一直病着,消极拖延。 反正拖到最后,总有一方妥协。 政治嘛,永远是妥协的艺术。 他原本以为,在此事上曹孟德与他当有默契,不过看他眼下屡次试探,对方耐心不如他。 就像赢了一样。 荀柔向荀攸一笑,小有得意的样子,引得荀攸露出诧异询问的神情。 “公达,我们下盘棋吧?” 曹操会忍不住动手吗?又或许不会? 就这么看来,今天司马懿的报告也并非毫无用处,会在曹操心中天平加上一块码,左边或是右边。 要如何回报? 被刘端一路亲引礼送出门的司马懿,也正思考这个问题。 曹氏,还是荀氏? 他想起父亲的忠告,“要忠于朝廷,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御史慢行。” 刘端立在车旁,弯腰一揖,姿仪优雅翩翩,让司马懿略一闪神。 他少时曾见过刘虞却已记不清,不知道刘端与其生父相貌是否有相似,然而眼前仪态身姿,诚然是个荀氏子模样。 一般温雅恭谦,一般暗藏锋芒。 “司马御史,请上复曹丞相,父亲从来至今,无心争权,诚有一心,无负天下而已,如今曹丞相大权在握,父亲老朽昏蒙,望祈宽容一二,以彰丞相至善圣德。” 忠于朝廷。 司马懿坐在马车内,心中默念。 眼前一会儿是荀丞相昔日锋芒,一会儿是对方倚榻垂眸,一会儿是身姿玉立的刘端,一会儿又是满脸皱纹横生的曹丞相和立在他身后的曹子桓。 听说曹氏长子曹昂,早年就追随荀丞相,如今也不愿调回京师,稳稳做着雍州牧镇守西陲。 听说曹家三子曹植,幼时拜在荀欷门下,如今追随其师,在湘州等地,四处游历,宣扬教化。 听说曹家六子曹冲,辨察仁爱,聪敏机变,却推崇荀丞相文章,尝与其父争异。 司马懿知道,自己该如何选。 “镇国公病逝沉重,去冠散发,张口难言,侍童奉药,流溢满襟,不能稍进。” 曹操无声的凝视着跪拜堂下的司马懿良久,直看得司马懿汗流满背,才缓缓道 “孤知道了,退下吧。”
第324章 番外五 建安三年,春二月,仲春之期,春光正好,黄鸟鸣,桃花汛。 荀柔坐在檐下,靠着凭几,晒着太阳,静听隔墙传来的铮铮琴声。 琴声清和,鸟鸣喈喈,潺潺如水,雅致深远。 国泰民安。 清平无事。 曹操近两年终于沉静了,将视线转向朝堂,澄清吏治,不再向往征伐。 太平无事,渐换了朝堂枢臣,荀柔得知消息日渐迟少,开始有些不习惯,渐渐也明白,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遂也调整心态,安心养老。 去岁末,文若也说有隐退之意,今年初的政务安排、春耕事宜,都放手尚书左仆射顾雍,只查补缺漏,如今也有闲情雅致,抚琴自娱。 “阿翁!你看!” 白胖的三岁豆丁,捏着一只翠绿的大螳螂翅膀,兴奋地高高举起给他看。 这是刘端与曹操次女曹贞长子,小名阿驹。 当儿子时,荀柔坚决反对包办婚姻,勇为时代先锋不婚族,当爹过后,却摇身一变成封建大家长,当年还是扬州牧的曹操一封信来,就应下婚事。 不过,曹姑娘资质也的确不差,容貌秀丽,性格温柔,知书达理。 阿义脾气也好,两人婚后融洽,两年得了长子。 “好、好!”荀柔笑眯起眼,“阿驹厉害!” “螳螂捕蝉,阿驹在后!”豆丁阿驹很骄傲。 “真不愧吾家千里驹!”荀柔连连夸赞。 阿驹挺挺胸脯,兴奋得小脸通红。 荀柔不免一笑,让他继续玩去。 当初,他本想让阿义成亲后就回归宗室,毕竟阿义还是姓“刘”。 但成亲前,阿义主动来与他进行了一场父子谈话,让他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他一直忙于工作,阿义是在高阳里一众叔伯姑嫂照顾下长大,在族学启蒙受训,对高阳里荀氏人口亲戚比他还清楚,与刘姓宗室却只每年祭祀见几次面,全称不上熟悉。 如此,再提搬离高阳,淡去关系,简直就是自欺欺人。 事到如今,也只好顺其自然。 反正到阿驹这一辈,与刘辩血脉很远了,而刘辩如今有五子,远在交州的刘协更生了八个儿子,延续汉家社稷的责任,怎么看也不至于落到阿义这一支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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