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他来当这个坏人。 他为先帝定了美谥“孝懿”,却昧下刘辩培出新稻的功劳名为“长安稻”,再迫司马懿改名也就不算什么了。 毕竟,被迫改名总比被迫下野好。 荀柔倚坐在温暖如春的定国公车驾内,身后、身下都垫了厚厚绵絮垫,听着奏乐与太常礼官的赞喏,一条条默着今天宰相拜任的典仪。 同车是堂兄荀彧,荀彧六子荀粲,与养子刘端。 看得到高台拜相的车窗,让给眼神尚好的文若反正他也看不清楚。 荀家退了休的兄弟中,就他们两有兴趣前来观礼,他原本想叫上公达一起,结果大侄子嫌弃天冷,不愿意出门,荀柔也只好悻悻作罢。 典仪是他一条条定下的,听着乐曲节奏也知道进行到了哪一步。 授过虎符后,是在乐曲《大雅。泂酌》中祭祀天地,祭祀天地后就是群臣恭贺新任丞相之礼。 望着窗口的荀彧突然一愣,接着轻轻喟叹一声。 随着礼乐,祭拜天地过后,那位新任宰相,恭敬的转向马车方向,长揖一礼。 群臣亦跟随,转身、弯腰、行礼。 荀彧回过身。 半卧于绵褥中的堂弟,双颊消瘦,泛着浮红,呼吸轻促,双睑低垂,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但他知堂弟定然未睡。 含光今日特意穿了玄端冠带来,便是想亲自一贺新任丞相。 “阿弟、含光……”他轻声唤道。 “……阿兄?” 细布皱纹的眼睫颤了颤,艰难睁开。 依旧是天旋地转,昏蒙摇晃的视野,在光线暗淡的车厢中,荀柔需要一会儿才辨得清人。 “方才,诸葛丞相方才领群臣向你敬礼。”荀彧温声道。 “……啊……”荀柔一怔,接着一声轻叹。 历任丞相之间,应当平等,因为这样的想法,他让人删改了印绶、虎符由前任丞相交给继任的步骤。 不过……这或许表示旁人觉得,他这几十年还干得不错? “阿兄……”荀柔喘息着开口。 “什么?”荀彧温声回应。 “阿兄……一定要长命百岁,享享这清平之世。”荀柔弯了弯唇角。 真不容易啊,到今天这一步。 他们生于暗涛汹涌的时代,年少时的高阳里,从来不是世外桃源,他们从小明白,乱世终将来临。 而乱世果然如期而至。 然后 十年平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 这是他们一手缔造的安定太平之世,若不能一享,实在太遗憾了。 荀彧心中一恸,却敛住神色,只笑道,“好、好,你好生修养,去岁不是还道要回颍川?大兄也早说过想回乡去,春和日暖时节,与兄一同归乡如何?” “此话真不似出于阿兄” 荀柔展颜一笑,接着皱眉急喘起来,几息就脸色发绀,病势急迫。 刘端忙伸手将他扶至前倾,以手扪叩背腧,十余息,荀柔呕出一口血痰,吐在了绵褥上。 鲜血刺目,荀彧抿紧唇,别开眼。 “典礼将毕,我们该离场了。” 荀柔满头冷汗淋漓躺回褥上,声音虚弱道。 自先帝去后,他一场大病,身体每况愈下,连送刘辩入陵寝时,全程都只能躺在马车上。 如此,宰相交接才如此急迫,否则原该等到阳春三月,忙过第一轮春耕。 他自然想回家乡,但大概不能活着回去了。 马车晃晃悠悠往高阳里去,荀柔昏昏欲睡,闭目养神,直到快入里门才想起,今天原还有一件事忘记。 “阿兄,阿薇……可已归家?” 荀彧微微一愣,愧疚道,“伯言一向守礼,并无过错,阿薇幼时娇惯,如今这般年纪,竟还任性擅作主张。我已教训过她,过几日便让景倩送她回豫州。原不欲惊动阿弟,不想还是让你劳神。” 荀柔想了想方才明白,失笑摇头,“阿兄……错会我意,我岂会” 他怎么会为陆议“主持公道”?阿薇才是亲侄女啊。 他是接到陆伯言来信,才知侄女荀昭带着女儿自己回了家。 陆议信中很是深情,只一味道歉,言道皆为己过,望荀公怜悯,勿使鸳鸯失伴,幼雏无依,劝一劝荀昭。 末了还委屈道,阿薇独自归家,俱是诸葛亮之妻黄氏挑拨,不知她为何如此。 似乎从头到尾将荀昭摘干净。 如此深情动人,可惜并未打动荀柔。 他要容易相信夫妻情深,就不会当一辈子单身狗了。 何况,他至今认为陆议娶荀昭动机不纯。 “能否,让我见见阿薇?” “何劳阿弟费心?”荀彧担忧道。 “也再无他事,能让我用心了。”荀柔缓缓一叹。 因为这句话,次日荀彧便让长女登门。 “拜见阿叔,回京之后未前来拜见,请叔父恕罪。”荀昭在内堂拜下,膝行至榻前,担忧道,“阿叔千万保重身体。” “久等了罢?”荀柔倚在枕上,无奈一笑。 他每天不定何时醒,就是有人拜访,也不来催唤,他心下恼怒,众人只小心宽慰,过后却依旧如是。 荀昭先摇头,又想起来开口道,“端兄先告知昭叔父起身时辰,昭并未等多久。” “陆伯言可是,”荀柔缓吸一口气,道“因仕途不顺,恼恨于你。” 他早就想过了。 陆议信中所言,因他纳两个士族孤女,就惹恼荀昭要离婚,显然不可信。 但陆议仕途,久经蹉跎,三次想调入京城,都被他所阻,是事实。 他既心存疑虑,陆议又成了荀氏女婿,自然直接摆明态度,与荀氏子弟一视同仁,在他为相之期内,不许回京。 而敦煌沟通西域,陆议既不安本职,恐生事端,荀柔在第一次他想调度时,便将他调入内地。 内陆不便刷功绩,绩效任务又严,与之同龄的诸葛、司马已位极人臣,他依旧还只是个郡守。 这一次,陆议分明故意表露态度,什么纳妾,皆是试探。 荀昭与他夫妻十年,怎会不知,阿薇性情外柔内刚,既然知道,自然会顺了他意。 “陆君温柔体贴,并未恼怒于我,”荀昭先习惯性垂头,又立即强令自己抬起头来,“是我,虽结璃数年,不能与陆君心意一致,故自请下堂归家。” “果然是他。”荀柔轻轻道,眼中微泛怒意。 陆伯言真以为他老糊涂了,拿他没办法? “叔父,确是昭想与陆君离婚。 “昭想明白了,昭不想作陆夫人,想为荀先生,荀博士,荀师……荀大家。” “与陆君无关。” 就算陆议十全十美,如诸葛欣赏月英一样欣赏她的才能,她还是会不足。 月英喜欢为夫君谋划,贡献才智,喜欢政令之中存自己的影子,喜欢所造之器物,施惠百姓,装备军队。 月英喜欢。 可她并不。 她不喜欢政治,不喜欢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言不由衷,防范猜忌。 “昭,非良人,与陆君并不相匹,久则必生怨怼,欲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与陆君五子,三男随其父,前程必无忧,两女随我归家,我自教之,将来欲嫁则嫁,若不愿嫁,必使之自持立世。” 荀昭已经想得很清楚。 “我观如今《诗》、《易》,世儒多为附会,已失本意。” “昭欲正本清源,注《诗》、《书》、《易》,驳其谬论,以成一家之言。” “我欲借蔡太后藏书与太学所藏典籍参考,太学处,已请得同窗帮忙,宫中,也请姑母代为请求太后。” 说出这些话的荀昭,自信坚定,神采奕奕。 “这很难,当努力。”荀柔缓缓点头。 既然侄女已经想清楚,要成就自己的事业,他当然支持。 成为一代学问大家很难,而身为女子,要使学问为世人所认可,更难。 不过,正因为难,才更值得去做。 “姑母说,叔父一定会赞同,果然如此。”荀昭满脸欣喜。 “可需我,替你说服你父?”荀柔笑问。 “多谢叔父,”荀昭低头致谢,接着一笑,“不过不必了。我若连父亲都不能说服,又何谈其他?” 荀柔既欣慰,又不免些微失落。 他似乎,终于没什么事可做了。 光阴渐渐失去感知,辰昏也不再具有意义,新天子登基典礼,他未参加,只听前来探望的新任丞相说起。 族中兄弟常来探望,连回颍川的兄长荀棐,也到了长安,兄弟又住在一起。 地方豪族兴起要小心…… 吏治腐败要重处…… 百姓教化不可懈怠,乃是朝廷根基…… 四方边境,务必注意…… 感到寿命将尽,荀柔时常感到莫名紧迫与忧恐,糊涂时拉着身边的人,固执的絮叨不休。 清醒后,又暗生气恼,自厌自闭。 周围人越是耐心宽慰,他越烦躁不安,一时知道自己脾气古怪,竭力克制,一时又忍不住乱发脾气,拒绝服药治病。 这样古怪、难伺候、坏脾气的老头,竟然还未招嫌弃。 荀柔偶尔能静下心想,也觉得自己烦透了,实在讨人厌,又实在愧疚。 可一旦情绪起来,又不能自已。 直到某日,新任丞相来探望,带来了构画中的新政。 以通过策试与武试,则晋升爵位的办法,以此鼓励百姓学文习武,对抗豪族势力。 所谓晋升爵位,便是减免税赋了。 荀柔怔愣良久,耳边隆隆,是历史车轮碾过的声音。 这是科考完成体。 是士绅,即小地主阶级崛起开端。 它有许多缺陷,但在工业革命之前,这已是国家政治集权最高等模式。 他忽然一霎清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而他,已经结束了。 自那天之后,荀柔重获安宁。 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陷入昏睡。 在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睡过去,某天夜里,他冥冥中预感,睁开眼睛。 前一天白日,仲豫大兄拄杖来了他。 他们聊了许多他幼年往事,有些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没想到兄长却还记得。 再前一天,他吃了文若堂兄带来的榆钱羹。 再往前,公达带了次子适来,给他讲了不少长安城内小道消息…… 再前一次,阿云告诉他,自己将辞职归家,恤孤寺交给手下一名叫甄宓的女官,她想开办女学,在长安为女童启蒙…… 胸口的闷痛,一下接一下,不留一丝喘息机会。 荀柔手指绞紧身下绵褥,不想惊醒靠在榻边疲惫小憩的阿义。 遗书都改了三稿,如今终于可以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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