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就被身旁的堂兄按倒。 堂兄伏在他背上,将他按在膝前,视野中只剩下眼前一点玄色衣裾和青绀绶带,鼻端是沁人的衣香。 落雪似的簌簌声,又添了撞击声,与金属,与木头。 “蝗虫?”他轻声问。 “是。”堂兄的声音依旧冷静。 好家伙,这哪是蝗虫,整一个异界入侵。 伏了将近一刻钟,荀柔才手脚发软,头昏眼花的在堂兄帮助下,扶着车壁起身。 “……难怪阿兄今日戴纶巾。” 也许实在晕了头,他直愣愣看着堂兄,冒出这句话来。 纶巾遮蔽头发,一点都不露呢。 荀彧…荀彧只能无奈的伸手,帮他扶正了发冠。 “还是要杀虫,”荀柔轻声道,“也是我大意了,冬雪酷寒,虽然难捱,却也杀得许多虫卵,不使滋蔓,正是如此,才有蝗灾,若今岁再如此,明年才真的难捱了,今年至少还有些存谷。” 荀彧点点头。 “……还是火烧办法最好,只是虫卵生在土中,却不容易……还有,捕得蝗虫蒸煮后,也可储以为食,官府该作表率,各级官吏俸禄,以蝗虫冲粮,谷虫先暂定各一半,以后依所捕之数,再作增减……也是,日子要紧些过,实不知蝗灾要延几年……” 荀柔絮絮的说,一径将自己零散的想法都说出来,荀彧只神色温和的耐心点头,或露出思索之色。 却说着,荀柔又抿了抿唇,正待再说什么。 远处却有人向着他们的方向飞跑冲来。 “主公,”那仆役奔至车前,“女君方才受了惊吓,腹痛不止,似要早产了!” 荀柔一愣,却见荀彧眉心敛紧。 他先前并不知道堂嫂有孕,但听说早产,就知道事情不对。 女子生育可是鬼门关,况且,他记得堂嫂着实不年轻了,即使是后世,也是高危的大龄产妇。 “取我令去太医属请元华先生。”他连忙解下佩印递给旁边的骑士,再推了推仍然出神的堂兄,“阿兄!不必担忧,一定能平安无事。” 荀彧转过头,张口。 “若是焦急,你先骑马回去。”荀柔赶紧帮他说了。 荀彧点点头,转身下车,旁边自有骑士下马让来,他翻身上马,一扬鞭便已飞快驰去。 荀柔又连忙唤了两人追随,以免心急快马,发生危险。 “我们也回高阳里。”也不知道能帮什么忙,但还是等等看,万一能帮上忙呢? 【初,陇西人宗建因凉州之乱起,自号河首平汉王,制百官僚属,并用阉人。五月,柔往讨之,初围枹罕,旬日不下,遂以竹木、丝绸等物为灯,号为风灯,可飘摇乘风而起,是夕大风,燃灯使越城墙,再以神弓射之,落入城中,城中火起,群贼惊奔,不知所之,自开城门。擒建及所置百官,皆斩之,陇右遂平。】 作者有话要说: 注:纶巾,就是老三国诸葛丞相后来戴的那个紫色的冠,嗯,就是做四轮车的时候戴的那个。
第222章 萧墙之内 堂兄先行一步快马回家,荀柔乘着马车,其实也只晚了一步。 要说从前在颍川的时候,他也不是没被请去帮难产妇人接生过,但如今又不缺专业人士,用不着他这个二把刀,他也就理所当然被请到偏室。 偏室内堂兄正拘着女儿阿薇,考较《诗经》。 小姑娘比上回见时,长大了许多,柔软的头发用赤色丝绳扎了双髻,穿着水红色的曲裾,一条绛底黑色菱形纹章腰带,跪坐得很端正,声音软软糯糯。 荀柔只听了一会儿,就发现这俩果然是亲父女,小姑娘缺了一颗上牙,说话漏风,却坚持一字一句都认真咬得清楚,那股较真的劲头,真和堂兄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小年纪就展现出学霸本色,只是听见对面屋中的动静,会忍不住抖一抖。 每到这时候,堂兄就会轻拍一拍她的脑袋,然后再细致讲解一遍刚才的问题。 不过与其说讲学,不如说在安慰女儿,虽然堂兄表现得从容自然,但荀柔还是感觉到其中独属于荀文若式的紧张。 他原本想唤小姑娘过来,解放兄长,想了想,又觉得,堂兄显然也没有表面上的镇定,不如让他们父女二人互相安慰。 隔着墙,痛苦的惨叫声不时传过来。 妇人生子如过鬼门关,可饶是他多后世两千年的知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所有相关医学知识,还是这辈子才学的。 在一问一答中,时间渐渐过去,白日西斜,堂嫂终于顺利生产,诞下一个男婴。 荀柔一身风尘,没有凑太近细看,只站在堂兄身后探头看了看。 一个初生的婴儿,总是纯洁美好,带给人无限向上希望。 襁褓中的婴儿虽然还只是个红皮猴子,但看上去是个健康的婴儿,轮廓中能看出父母双方的优良基因,将来能长成一个漂亮的男子。 很快,孩子被抱回屋去,门上挂起一张精致的雕弓。 院中气氛热烈起来,家中人们都涌上来祝贺。 即使是荀文若,在这时候也不会细究礼节了。 荀柔亲眼看见,方才堂兄用凝重专注的表情盯着孩子看了至少一分钟,此时眉眼柔和,如醉醇酿。 他摇摇头,堂兄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仆从挤满了廊下,并不都是来庆贺,还有许多事情要禀告请命处理。 荀柔自知这些事帮不了忙,只会添乱,准备悄悄离开。 只是他一转身,就有一只软乎乎的小爪子攥住了他的袖子,“阿叔,你要走了?” 荀柔又回转身来,看了一眼正向华佗郑重道谢的荀彧,生出食指比了一个噤声。 小姑娘杏核一样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荀柔握住小姑娘柔软的小爪,微笑轻声道,“阿薇送我出门好吗?” “好。”小姑娘高兴的点点头。 于是,荀柔冲正在忙碌的堂兄摆摆手,拉着小侄女往外走。 “阿叔。” “什么?”荀柔低下头。 阿薇仰着头,软软问道,“阿叔刚才看清阿弟了吗?刚才人太多了,我都没来得及看清,阿弟就被抱走了。” 刚才喧嚷杂乱,小姑娘不小心被忽视了。 荀柔知道,这里多少有些性别原因,他却不想这样告诉小侄女,“等一会儿收拾好,阿薇可以仔细看看。” 他小时候围观过不少妇人生产,知道之后步骤。 阿薇认真点点头,“阿娘一直盼着阿弟,现在一定很高兴。” 荀柔察觉出小姑娘微妙而纠结的情绪,微微一笑,“以后阿薇就是阿姊了,要好好教导阿弟啊。” 这种从独生子女,变成二胎家庭,有兄弟姐妹分享父母的情况,在他上一世可看了许多,况且还有这个时代重男轻女的陋习。 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并不想她小小年纪就因此埋下心理阴影。 “教、教导……”阿薇眨眨眼睛,渐渐露出兴奋的神采,“我可以吗?” “当然,你是阿姊嘛。”荀柔给她鼓劲。 堂兄和堂嫂虽不会鼓励这样做,但要是阿薇自己主动管教弟弟,他们也不会认为不该,一但生物链从小养成,事情就好办了。 这不是正好嘛。 历史上,堂兄几个儿子,性格都有点潦草,不太像被亲爹教导好的样子,可能也是堂兄太忙了吧,但有阿薇这个姐姐带着,相信弟弟们不会再那么叉烧。 嗯…看来他该写信给阿音,让她给阿薇介绍两个习武的女先生……习武强身嘛,他要是找好了送来,堂兄不会拒绝。 “对,我是阿姊了。”阿薇脸上添了许多欢喜。 若说最初的欢喜是戴在脸上的,里面还是茫然,此时的兴奋就是从内到外透出来的。 “所以,阿薇以后也要努力精进,可不要被阿弟比下去……” “嗯!” 二人如此正说着,走到门口,便遇见巷中得到消息的同族,携礼前来祝贺。 大多数人是来祝贺堂兄弄璋之喜,两下不过作个揖,却还有一二偶遇了极难遇见的荀太尉,脚尖一转,不再往里进,却转来围在他周围。 荀柔微笑着同阿薇告别,目送小姑娘在仆从的照顾下回去,转头脸色便落下来。 他一沉下脸,便不再是好说话同辈兄弟,而当朝三公之首的太尉,登车而去,那几人自望而却步,不敢再继续纠缠。 两家相隔不远,坐上车更不过转过几轴就到了,门监早早打开大门,门内却无人相迎。 荀柔下了车,便想明白,阿姊还在白马寺。 阿稷大概也在白马寺论起来,阿稷算是他们这一支宗子,宗子当守三年。 他站在门前,满庭的花木被蝗虫啃得七零八落,本就显得衰败,还只有几个扫撒看屋的老妪老吏,更显得空旷无人,与方才堂兄家温暖热闹,截然不同,让他都不想走进去。 若非明日要陛见,他都想立即直接出城去白马寺了。 “典叔,去太尉府吧。”荀柔转还马车。 太尉府靠近宫城,倒是更方便些。 太尉府与家中也一般安静,诸掾吏文书跟随出征,此次又一大半都留在关外,只有临出行前新辟的长史杜畿领着几个记事文书出来相迎。 太尉府前院只有几颗松树,这次不曾被蝗虫糟蹋,看上去倒比家里还整齐些。 他又不在,府中也没什么文书事务,他便让人请御史台御史中丞前来相见。 今日非沐休之日,公达当是在宫中守职。 荀柔去后舍清洗了征尘,换了干净衣裳,头发还湿着,荀攸就到了,于是他披着湿发就见了荀攸。 荀彧许多来不及与他说的事,荀柔都在荀攸这里知道了。 今年这许多灾异,长安城中的风,一刻都不曾停止,诸般细节也没什么可说,也不过就是那些,其中自然也有些议郎之类的人物,上书请求罢免太尉之类,不过是哗众取宠之徒。 近来影响最重大之事,算是国丈蔡邕针对的灾异上书。 蔡邕即使国丈,又是三朝老臣,天下名士,他的上书分量自然与一般人不同。 荀攸将抄录的副本递给荀柔,荀柔打开,看了开头第一句臣闻天地之道,曰阴与阳,阴阳顺时,则厚群生就知道这是一本废话。 蔡公从天地阴阳五行角度,分析了一遍灾异产生的原因,坚定认为灾异是上天给汉室的警告,然后做出六条建议: 一 请天子许天下上书陈事,二、请举天下贤良入朝,三、整顿后宫勿乱阴阳,四、近贤臣退不肖,五、去乐省费,六、大赦天下。 看上去挺像回事,对吧? 但干过活的都知道,这就是一篇废话。 不说别的,就第一条,允许天下人上书陈事,写什么?随便写?谁来看?谁来评议?这条命令一下,皇宫都能被想入仕途的人用竹简塞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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