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早,店里大部分的伙计都还在睡觉,黑瞎子回房间收拾了一下东西。哑巴张跟在他后面,看到他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很陈旧的铁皮箱子,外面还挂着个黑不溜秋的密码锁。黑瞎子带着一种很肃穆的神色,小心翼翼跪在地上地转开了那个小锁。 一把钥匙,黄铜的,非常大,是以前清朝时候常用的那种大钥匙,成年人的一只手那么长,冷冰冰地在落满了灰尘的小箱子里躺着。那么一个横竖有三四个虎口大小的铁皮箱,只放了这一把钥匙。黑瞎子把它放在手上对着看了很久,才收到裤子口袋里面。他就站起来对着一直靠在门口看着他的哑巴张笑了笑,打了个响指。 “我们走。”他道,背了一只很小的双肩背,背着光,人看起来非常的修长挺拔。 一直到他们出去,这个黑瞎子赖以为落脚点的眼镜铺子里也没有人出来招呼。他们对黑瞎子一直跑来跑去已经非常习惯了,对他做的事情好像也没有很大的兴趣。 “你不要看我们的关系好像不是很好 ,”在火车上,那黑瞎子就道,抽着一支烟,“如果以后有一天我的眼睛看不见了,那我很可能就会在那间铺子里面度过接下来的日子。”他道,有些似笑非笑的,“也许有一天,你找到了自己的过去,我的事情也都办完了,又很幸运地没有挂掉,你如果还想找我,就可以去那里。” 他抖了下烟,嘴角翘着,一只脚踩在车厢边上凸起来的隔断线上。 那小哥坐在他的边上没有回话。开春的太阳很好,从窗户外面照进来,非常舒服。他的头半垂着,眼睛闭起来,像是在打瞌睡。 黑瞎子看看他,‘咯咯’笑了两声 ,一只手撑着下巴,转过脸去看窗户外面。 他很喜欢这个小哥,干净直率,而且比他自己以为其实要有感情得多。他在这个世上活了很久, 看过很多的人,有从骨头里就丑恶不堪的人,却自以为豁达,可以为自己做的每一件坏事找到借口;也有很多很好的人,干净透明,心像天一样的广阔,却总以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像这小哥,就并非他自己想象的那么没血没肉。他见过真正没有心的人,那些被抽空了灵魂的人,是连像要追寻自己的过去这样的想法也不会有的,活着和死了没有分别的人。 哑巴张并不是这样的人。 一天后,长沙。 黑瞎子没有带哑巴张回去陈皮阿四给他们准备的窝,而是直接去了远郊一个十分偏僻的农庄。外面用塑料纸在篱笆上贴了很长的一串农家乐广告,已经被贴得厚厚的一沓治疗性病的小传单盖得快看不见了。 黑瞎子走过去,敲了敲紧闭的大门,里头很快出来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一米六都没到,站在哑巴张和黑瞎子面前简直像是个迷你人,但是精瘦,理着一头非常利落的小平头,黑皮肤,鹅肝色的嘴唇,薄得吓人。 “齐爷,”他看到黑瞎子的时候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激动得都有些结巴,一连叫了好几声。 黑瞎子咬着烟,似笑非笑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我有事儿回来一趟,”他道,声音还是一贯的吊儿郎当,但是你能感觉出来他其实非常地开心,“可能要住上一段时间,你和郭叔叔说一声。” 那中年人对着他看了很久,弯着腰把他们领进去。一路上他都非常激动,对黑瞎子的态度十分恭敬。 这种态度和你现在看到的老板和伙计还不太一样。这个汉子在面对黑瞎子的时候,有一种深在骨子里头的尊重,这种态度你已经很难在现代人的身上见到了。人人平等啊,下头的人对上头的人,已经再也没有那种好像深入骨血当中的尊卑感。 但是在前面领路的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身上,哑巴张能看到这种好像封建社会里才有的那种带了点儿奴性的殷勤。他往边上看了一眼黑瞎子,发现这个人背着包,一直扭着头在看两边上的乱生的杂草和瘦骨嶙嶙的老马,脸上的表情似乎非常愉悦。 不知道是因为这块地方还是住在这里的人,但是黑瞎子对这里,似乎有着很深的感情。非常深。
第33章 “齐爷,”一个斜靠在木椅子上抽烟的老头儿道,眼睛转向门口黑瞎子他们的方向。他的眼睛被一层很厚的黄白色的膜盖住,哑巴张觉得他应该在很早以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个老头儿老得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人松松垮垮地靠在那儿,很努力地眯着眼睛去看站在门口的黑瞎子。 “这么多年啦,”看了会儿,他咽了口唾沫,慢吞吞道,“我都老成骨头了,您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挺拔,那么好看。” 这黑瞎子听了他说,只是低着头笑,咬着烟,也不说话。还是那么黑皮裤子黑背心的一身,站着,人看起来非常地挺拔修长。 那老爷子歪着头,瞧着他站的方向,眼睛瞪着,好像他真能看出什么来似地。打量了会儿,他脸皮子抖了一下,咳了声。 “坐,坐呀。”他道, 手朝着边上两只椅子点了点,“我等您等了好久啦,您再不回来,这地方就要给那些个坏东西抢光了。” “嗯,我有事儿要往这下面走一趟。”那黑瞎子就道,似笑非笑的,手朝着脚下一指,“劳烦您老。” 那老头手里拿着烟斗,闻言仰着头大笑起来,“您和我客气什么?”他道,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线“您什么人,咱什么人,”他慢悠悠抽了口烟,又慢悠悠吐出来,“我小时候您带我们这些乡下上来的孩子看戏,我都还记得。” 黑瞎子听他讲到这个,就很开心地笑起来,咬了下嘴里的烟屁股,头半垂着,好像有点受到表扬的不好意思。 “也没什么事情,您回来了就好。”又咳了两声,往边上陶瓷的痰盂里吐了口黄痰,那老头儿说,“您再晚个几年回来,大概就要看不着我了。”他这么说着,又去看坐在那里抽烟的黑瞎子,发黄的眼睛里混沌沌的一片,几乎看不到眼珠。他太老了,老得像是件出土文物,都没人样儿了。 黑瞎子却只是笑。哑巴张坐在他边上,看着他墨镜遮了半个脸,一幅很玩世不恭的模样,颠了两下脚。他看起来好像非常开心。 “这下边,”他道,指了指脚下,“这些年有动静没有?” 那老头摇了摇头,“屁都没一个。”他道,烟斗在桌上一敲,“安静得要命。” 黑瞎子就点了下头,那老头儿歪着脑袋看了看他,“您瘦了。” “我这是结实了。”黑瞎子似笑非笑地回道。他发现那老头儿说完这话正用一种很不赞同的眼光看向坐在他边上的哑巴张,就转过头特别不怀好意地朝那小哥看了一眼,开口道,“这次要和我一块儿下去的伙计,张小哥。”他其实知道那老爷子心里头转的什么心思,但是故意不去解释。 “爷爷好。”那老头朝他看过去。到了他这个年纪,做什么事情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气力,他盯着哑巴张看了很久,久到连这小哥都觉得不回他一声好像是一件特别不礼貌的事情。他就张嘴叫了一声。 结果那老头和黑瞎子都笑起来。 “这小子还挺有礼貌,”隔了会儿,那老头儿就道,咬了咬烟斗银子打的滤嘴。 “他一直很有礼貌。”那黑瞎子就‘咯咯’笑道。他打小就喜欢男人,从小到大,玩儿的都是男人屁股,这事情,那老头可清楚了。他们以前开玩笑,说这齐家是活该要倒,就是外头的情势不变,也是迟早要绝。这好不容易养出来一个长得好脑子也不坏的大小子,居然是个兔儿,他老子气得要升天,这混小子却偏就爱平胸肥屁股的少年郎,打死转不了性。 他后来吃了那种药,肾变得很不好,还是死性不改。那是人拉屎的地方,臭烘烘,脏兮兮,老头儿活了那么大半辈子,想不明白那地方有什么好,能让好好一个大小伙子着迷成这个德行。 “你们一会儿下去,让大东陪你们。”对着哑巴张看了会儿,老头儿别开眼睛,道,“这小子人看着矮矮小小,但功夫还不错,等下去了,能帮上你们一把。” 黑瞎子点点头,并没有反驳。他的状况不好,这下面又凶险得厉害,能多一个人搭把手总是好的。 这时候正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外头的太阳很好,大东端进来一壶茶,一叠瓜子,一盘核桃饼。大约是现做的东西,忙得一头汗。 黑瞎子吃了一块核桃饼,香甜甜的,咬下去脆,含到嘴里却化得非常快。纯手工的东西,看着糙,要花心思的地方却不少。老头儿咧着嘴笑,看着他吃,露出一口烂牙。 黑瞎子喜欢吃甜的,那些很精致的小点心,小零食,他以前很喜欢。他年纪很大了,但这他还没忘。 幽暗暗的小房间里面,他们就这么相对坐着,黑瞎子吃着核桃饼,翘着二郎腿,样子非常地得瑟。
第34章 他们就这么坐了一会儿,老头儿抽了两斗烟,瞧着黑瞎子不说话。哑巴张安安静静坐着,也不开口,就看着他们聊天喝茶,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他脸上的表情一向很淡,淡得像茶,干净透明,还有些发苦。 “这外头变化大,但有些事情可没变。”看他们吃了一会儿,那老头子突然道,拿烟斗往门外面一点,“齐爷,您看那外面,外面那片山。” “地方上要挖平了做工程,开了好几年了,不成。那么大的机器,一动土就坏。”他道,很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露出一口烂牙,“这就不是他们能动的东西。” 黑瞎子咬着最后一块核桃饼,闻言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和哑巴张要下去的地方很大 ,非常大,从这个农庄,一直要延伸到外面的那片山的下面。 他们就在那里整整坐了一个下午。大东过来换过两壶茶,又做了一碟果酥,一盘水果饼。后来被黑瞎子也拉了坐过来,一起吃那些很好吃的小点心和炒得非常棒的瓜子仁。 四个人,两壶茶,五盘小点心,砖头的小房间里透光不好,非常暗,而且闷。吐出来的烟没办法散出去,弄得里头有些乌烟瘴气的。 没有人说话,时间好像变成了摸得着的固体,你望出去,看着敞开了的木门,看外头的天,看那个逐渐从东边落下来的太阳,好像能看到时间的流淌,像水一样,缓慢的,循环往复,没有尽头。从古到今,连成一条不绝的线。 这个时候,在这个烟雾缭绕的小房间里面,那老头儿盘着腿靠在长椅上慢吞吞地抽着大烟,黑瞎子低着头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着茶,一边非常悠闲地吃着那些很精致的点心。哑巴张坐着,脸朝向外边。矮个儿的大东局促地抽着黑瞎子递过去的烟。这几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缓慢悠闲,这个地方又那么狭小阴暗,这条时间的线就似乎从现在似乎一直连接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延续到了上一个时代。那个女人裹着小脚,男人留着大辫子,还有天子坐在金銮殿里的那么一个年代。黑瞎子还有自个儿名字,挂着一个挺牛逼的姓氏在头上的那么一个时候。
55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