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灵堂,武王站在棺木前,久久地凝望亲弟的面容。这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姬奭悄声走入白虎殿,来到武王身边。 “怎么说?”察觉到来人,武王微微侧脸。待看见是姬奭,姬发只是轻轻出声询问,生怕惊动了亡灵。 姬奭微微俯下背脊,同样轻声回话:“昨日丞相召回武成王商议对敌之计。黄飞虎言说张桂芳有吐语捉将之能。南宫适等人不服起哄。十二……经不住拱火,今天是他主动请战。” 姬奭将自己打探的消息汇报完毕,而后向公子乾的棺木看去,在心中无声叹气。 武王左手搭在棺木上,不禁用力握住边沿:“西荒那么大,还不够他们的胃口吗?” 姬奭微微抬头,瞧向兄长。只见这位殿下面上半点怒意也瞧不出,然而不怒自威,叫人心下胆怯。 姬奭不语。 武王忽然回头,问身边这位堂弟:“阿弟希望西岐反商吗?” 姬奭微微摇头:“奭都听二哥的。”他本身是一个孤儿,而今也不曾成家没有子嗣牵绊,可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此时的他,并没有那份争夺权势的欲望。 在姬奭看来,如今西岐反不反商,与他都没差。反正跟着二哥走就对了。 武王松开左手,示意他想继续和公子乾单独呆一会儿。 姬奭走到棺材前,拜了拜,默默退出了白虎殿。 灵堂内很快再次仅剩下武王一人。武王望着棺材内公子乾毫无血色的面孔,缓缓开口,声音几近冷静:“你小时候就爱跟在二哥身后打转。” “乾总说,长大了一定要跟着二哥去打仗,给二哥做小兵,为二哥冲锋陷阵。” “可是二哥说的话,乾没有听进耳里。” “相父逼孤,下面的臣子逼孤。为何弟弟也要逼孤?” “你可知道,你死在朝歌大将刀下,为兄不能不替你报仇?” “不为你报仇,西岐的脊梁就此断了,” “可是孤怎么能替你报仇?” “为你报仇,人族……” 武王盘腿坐在白虎殿内整整一夜没有动弹。公子鲜、旦、高诸人都来劝说,毫无用处。 公子奭没有跟随众位弟兄去劝武王,而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一直奏琴不肯停歇的伯邑考劝住,将他扶去了偏殿休息。 第二天一早,姬奭方才进入灵堂,告知武王张桂芳在城外叫阵。丞相姜子牙已经率领一众将帅出门迎敌。 武王不禁问道:“这次派了谁出战?” 姬奭回道:“雷震子的同门师兄哪吒。还有一员小将,是武成王的小儿子黄天祥。” “他们两个都不曾在战场上扬名,张桂芳理当不知晓他们名姓。” 武王闭上熬了一夜,有些发红的双眼,而后睁开。 武王笃定道:“武成王是怕孤怪罪,所以让他的小儿子请战戴罪立功。” 按照姬奭回报,武成王前日只是讲了张桂芳的本事,对那风林是只字未提。 姬奭听武王所言,不由得细思,旋即明白过来。只怕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想要将公子乾的死怪罪到武成王头上。 武王摇摇头,终于感觉到一丝疲惫。 他起身,同姬奭一同走出白虎殿。不论如何,他是西岐的主君,他要为整个西岐乃至西方二百诸侯的黎民负责。悲伤,也只能这一夜而已。 姬发走到回廊,恰好看到伯邑考正与前来祭奠的殷诵说话。 伯邑考经过一夜的情绪沉淀,已经能够接受公子乾的死亡。他转身看到姬发,立即上前行礼。姬发摆摆手,让伯邑考自己进去白虎殿。 武王却拦住了殷诵,没有让这位王孙进入灵堂。 这正合殷诵的心意。他来主要是探望伯邑考,祭奠公子乾是次要。贡品转交王府的侍从代为祭奠,也就可以了。 姬发仔细端详殷诵的面容,想要从中找到一点与殷商太子相像的地方。可惜没能找到。 不做比较不知浓浅。比之其父容貌的浓艳,王孙的颜色堪称寡淡。 武王与殷诵浅谈了几句,只觉得小王孙举止有礼,言谈进退有度,只是过于疏离。武王便明白,这位王孙其实不喜与自己说话,说不定十分讨厌他。 想到自己对王孙父亲做过的事情,武王心下讪然,自嘲了一句。 武王不想为难一个小孩儿,叫王孙继续难受下去。他干脆地打发了这位王孙。 不出武王所料,殷诵毫不做作地向他作别,转身就往王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武王转身,正好看到身边侍从古怪的神情。武王一哂,心知侍从是惊奇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小孩儿。 武王刚要提醒侍从收起这般表情,就听到背后“扑通”一声重响。 姬发连忙回头,看到那位转身就走的王孙整个人扑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武王懵了。 起初武王以为殷诵是少年性情,脸皮薄,害怕别人嘲笑他的窘迫,所以趴在地上不肯动弹。 武王连忙示意侍从随自己一起背过身去,佯装要继续往勤政殿走去。但是走了几步,始终没有听见身后有声响。 武王心下一惊,知道情况不对。他急忙转身,跑去殷诵身边,将小孩儿一把从地上抱起。 紧紧跟在武王身后的侍从,瞧见了殷诵的脸,吓得“哎呦”一声叫出声。 就看到刚刚还是神色自若的王孙,一张小脸此时烧得通红通红,身上比冬天里的火塘还要滚烫。 姬发底下九十几个弟弟,他自然有照顾小孩儿的经验。 想到儿童夭折的概率,姬发心脏一阵发紧。他伸手抱起殷诵,疾步向寝殿走去,一面吩咐侍从去请巫医。 巫医很快赶到王府。巫医先是小心地摸了殷诵的脉象。而后浑身一哆嗦,巫医脸色大变,转而小心翼翼地把殷诵从头到脚摸了一遍。 武王看见巫医神色有变,心中惊疑,却是安静坐在一边,等着巫医的诊断。 巫医将殷诵摸了个遍,心里已经了结果,却是不大敢照实禀告武王。 武王看出巫医的犹豫和忐忑不安。但是殷诵在床上烧得人事不知,姬发可不敢让巫医在那里磨蹭。 武王开口:“是什么病症?” 巫医伏在地上,鼓起勇气没有隐瞒,将自己的诊断告知于武王:“是沾上了……公子乾的……魂。还请殿下允许小臣……”跳个大神驱鬼。 姬发闻言,忍不住扶额:这个巫医是不是不想活了?他的弟弟刚刚死了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没有,现在就来告诉他,姬乾的鬼魂已经能勾小孩儿的魂,祸害无辜性命了?还是在他的王府里当着他的面干这种恶鬼事? 姬发望向床上的男孩儿,知道这种病拖上一时半刻,就是不死也会把人的脑子烫坏了。 武王朝巫医挥了挥手:“莫要伤了公子乾的魂魄。你对他说,这个孩子对孤很重要,不能伤了他。” 巫医领命快步几乎是奔着离开寝宫。没一会儿,寝宫外就响起巫医的胡叫乱吼。 姬发本就一夜未睡,正是情绪疲倦的时刻。他听着这声音只觉得万分烦躁。 偏偏身在王位,不允许他躁动行事。武王只能按捺着不将烦躁的情绪转化为怒火。 武王正揉捏着眉心,忽然看到殷诵怀中掉出一角红缎,红缎下露出半截玉佩。 武王不由得定睛看向这半截玉佩。这玉佩他十分熟悉,曾经戴在身边十八年。 这块玉佩正是他的四弟姬旦亲手雕琢,赠与他的。后来,他将这件玉佩给了太子殷郊,当做日后两人相认的信物。 武王万万没有想到,殷商太子会将这枚玉佩给了王孙诵。 想到殷商太子将这枚玉佩交给亲子的原因极可能是什么,武王积郁在胸腔一夜的怒火,终于爆发,化成一口黑血涌上喉头,从唇角溢出。 侍奉的小臣瞧见武王嘴角流下鲜血,大惊失色,慌忙就要出去,把正在跳大神的巫医拉进来,先为武王看诊。 武王抬手,拦住小臣:“将昨日那贴药再煎一碗送来。” “这……”小臣犹豫,想要劝说。 武王挥了下手。小臣无法,只得遵命退下。 武王起身,将彩玉凤凰从殷诵怀中抽出,收回到自己手中。 他低头瞧着这枚承载着幼弟一片敬爱兄长的心意,也是他对某个人的一片情义的彩玉,笑出了声。 武王对着彩玉,在心中自嘲:原来,在旁人眼中,你姬发竟是一个不忠不仁,会对小孩儿出手的阴险之辈。何等愧对父王的教诲! 爱极近苛。这一刻,武王竟是恨极了殷商太子。 小臣还没有将药煎来,跳大神的巫医已经收工。就见这位六十多岁的巫医拿着一碗乌漆墨黑的凉水,兴冲冲又小心翼翼地走进寝宫。 巫医举着碗,走到武王面前就要向他行礼。 姬发此时神情已然恢复。他伸手扶住巫医,免他行礼耽误工夫:“治人要紧。” 巫医刚刚在王府里跳完大神,此刻心情还在激动着。他听武王这般吩咐,不敢怠慢,连忙将昏沉中的殷诵扶起来,将碗里的凉水全部给他灌了下去。 待巫医放下殷诵,从床边退下来。武王问他道:“公子乾如何了?” “公子已经被小臣安然送去幽冥,与文王殿下团聚。”巫医连忙回答,说了一句讨巧的话。公子乾的魂魄确实被他送下去了,但是有没有和文王团聚上,巫医可就说不上了。他这样说,无非是为了安慰武王,让这位西岐的主人好受些。 “劳烦你了。”武王扭头向床上看去,“还需要你再待会儿,等王孙退烧后再回去歇息。” 巫医连忙应声,不敢违抗王令。 巫医的大神没有白跳,他那一碗不知道加了什么的凉水也没让殷诵白喝。睡梦中的殷诵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身上不再滚烫吓人。 约莫三刻时后,殷诵睁开了双眼。刚刚退烧的人,一醒来竟然没有喊口渴,而是警惕地观察四周。 待看清坐在一旁,拿着笔刀处理公务的武王后,殷诵吓了一跳,挣扎了一下,猛然从床上起来。 一直守在床边的巫医连忙伸手,扶住颇为生猛浑不似大病初愈的男孩儿。 旁边小臣连忙按照巫医先前的嘱咐,端来温水服侍殷诵服下。 武王第一时间察觉到床上动静。他放下笔刀,向寝具上看去,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和这个小男孩儿说什么话。 倒是殷诵喝完水定下神后,主动开了口。 殷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转过身来的武王,对他说道:“我在梦里见到了公子乾。他让我带话与你说,他知道错了。”说完,殷诵低下头,就着小臣手里的杯子,又喝了一整杯温水。 旁边巫医听到殷诵的话,心头一动,诧异不已。但是他没敢表现出来。
156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