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问又看了一眼吴老爹,终于又冷淡地补了一句:“然后就将此人移交给大理寺。” 吴老爹差点儿没再次瘫倒在地上。但章平见多了撒泼耍赖之人,直接叫来老王头,将人攥着衣领一提,就轻轻巧巧地提了起来,送到典籍库那边李贺那里去了。 * 午后,章平将手续文件办全,吴家人便交由叶小楼带走,作为“踏影蛊”一案的主要嫌疑人送去了大理寺。 由李贺绘制的“鸿波”画像也转给了万年县不良帅姜有年,由万年县自去平康坊向庆云楼的人闻讯。 其间,曾三郎带着七分惶恐三分惊惧,到诡务司来打听昨夜的案子。见诡务司确实没有查办他那件“宝刀失窃案”的意思,正千恩万谢地要去,却被屈突宜拦住,要他去李贺那里,将昨夜梦中所见交代出来,由李贺整理成案卷。 于是曾三郎往典籍区赶去。而诡务司正厅前,终于暂得安静。 李好问的小厮卓来独自一人,坐在阶前,手中攥着一枚枯黄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草尖在卓来的鼻尖拂来拂去,卓来却愀然不乐。 李好问见他如此,过来温言问道:“怎么了?” 卓来抬起头望着李好问,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六郎君,张哥张嫂都是好人啊!张嫂的爷娘,为什么要害他们呀?” 李好问低头想了想,道:“这件事的起因非为害人,而是要想控制——张嫂的爷娘,只想着让张嫂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行事,嘴上说是为了张嫂好,但事实上只是想要控制她罢了。张嫂有自己的决心,他们便另外设法,逼迫她改变心意……” 中国式的家长啊…… 越是如此,便越是容易受人愚弄,最终酿成大祸。 卓来难过地低头:“我懂……张嫂的爷娘未必真是为张嫂好,他们只想让她听他们的。可是现在怎么办?张嫂的爷娘也管不了她了,武哥一家子该怎么办?” 李好问此前一直在为此犯愁,但此刻忽然想起了上次夜见“炼石宫”的人,似乎听到过一个组织…… 这时,章平悄悄从诡务司大门外闪身进来,轻手轻脚地转过照壁,自以为没被人发觉,忽然一眼瞥见李好问背着手站在正厅跟前,险些吓得叫出声来。 “不不不不不好意思李司丞……” 章平平日里口舌便给,此刻却连话都说不顺溜了。 “属属属下刚刚接信……去家里看了一眼……” 上班摸鱼被上司抓到,章平面带惭色。 李好问却很关切地问:“如何,家中一切都还好吗?” 诡务司众人之中,就章平的情况最特殊,他家累很重,家里又开着铺子,时常需要人帮忙。因此章平有时会偷溜出去。 而李好问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认为,只要章平能把交到手头的公务都办完,且不耽误司内其他人的事务,偶尔出门处理一下私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章平却十分紧张,赶紧解释:“李司丞,属下刚才回去,是因为接到消息,拙荆与小女,将张家夫妇和小子接到我家里去住了。” “啊?”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过这个。 上次张嫂供职的丰乐食肆闹出了那样大的乱子,食肆当然再也不敢雇佣张嫂;张嫂心智受损,食肆的活计也做不来。张家便断了一切生计来源。 只是,章平自家也不宽裕,竟然有此善举,肯照顾张家,这令李好问感到由衷钦佩。 然而章平却看看左右,似乎并不想宣扬此事,只悄悄地对李好问说:“司丞听说过‘妇儿会’吗?” 李好问:? 第 46 章 “妇儿会?” 李好问当然听说过。 当初那位“炼石宫”的首领就曾经提示过, 无法安置张家时,可以考虑求助“妇儿会”。 只是李好问着实没想到,这个组织竟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诡务司中一名八品主事的妻子儿女,便是“妇儿会”中的重要成员。 “妇儿会一直说是互助, 见到她人妇孺遭难, 都会搭把手。”章平见李好问没有见怪,忙伸手擦拭一回额头上的汗水, 苦笑着说,“虽说是互帮互助,这些年来,就见拙荆与小女襄助她人,没见过她人来帮助我家的……” 却见李好问肃然向章平拱手,长长一揖。 “这一拜是拜谢章夫人与令嫒的。多谢各位施以援手, 不致令张家那几位从未做错过什么的人潦倒无助。若是府上还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开口。” 李好问最近不需要再为敦义坊的房子担忧, 日常嚼用又有他担任诡务司司丞的俸禄入账, 暂时没有经济压力, 因此想着可以资助章平。 见到李好问如此, 卓来也一骨碌起身,学着李好问的样子向章平行礼。 章平见状吓得向旁边一跳,双手拼命挥动, 道:“李司丞客气, 太客气……我家早已惯于如此,着实没有什么额外需要的, 再说司里格外照顾铺子生意……” 李好问倒有心再问问“妇儿会”的事,当即请教:“请问章主事, 这‘妇儿会’也是创始于武周时期吗?” 章平点头,道:“确实如此,是由那位与本司渊源极深的林大学士一手创建,旨在由女子互帮互助,彼此扶持,以此保护世间的女子与幼儿……” 眼看着这位主事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却见屈突宜匆匆赶来,道:“李司丞,李博士询问曾三郎的梦境,有了些进展,请您过去看一看。” 章平闻言连忙摇手:“李司丞,属下这边没事,绝不敢耽误您的公事!” 既然张家一家子的生活暂时有了着落,李好问也就放心了。他低声嘱咐卓来有机会去探视一二,看看张武夫妇还有什么需要的,自己便随屈突宜往李贺所在的典籍库赶过去。 典籍库中,曾三郎抢着上前问好,随后满脸谄媚地望着身穿官袍的李好问等人,做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表态。 然而李好问等几人都顾不上这家伙,都只管向李贺笔下刚刚出炉的画像看去—— 那是一个头上生着两只锥形角角、人面、蛇颈、蛇身的怪物。 看见这份尊容,即便曾三郎从梦中刚醒来时无比坚持那是“神仙”,现在也口风转换,不再那么肯定了。 “这就是我在梦中看见的神仙……神妖……那个,妖、妖兽……”曾三郎磕磕巴巴地道。 李好问却摇摇头:“不一样,与我所见完全不一样。” 李贺闻言,兴致盎然地提笔,又按照李好问的描述,三下两下画出了一个人面、双头、蛇颈、蛇身的怪兽。 众人一起围在李贺身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有些惊异——两个人在梦中所见,竟然如此迥异。难道真的如屈突宜所说,一个是本体,另一个是具现出来专门诱惑他人的幻象吗? 李好问仔细端详曾三郎在梦中所见的那个形象,心中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转头问屈突宜:“屈突主簿,曾郎君梦中所见的……生灵,你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屈突宜凝视半晌,点点头道:“我也觉得。” 这就奇怪了——李好问忍不住托起下巴细想: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感觉啊。 说来他只是个考古专业的研究生,不是专门研究民俗或者古代信仰崇拜的。因此他对“妖兽”的见识极其有限,不该对这些长相奇怪的古代生灵产生熟悉感才对。 那么,这种熟悉感究竟来自何处,他究竟在哪里见过这类似的怪物呢? 这时,李贺凑过头来端详一眼自己手绘的图卷,笑道:“头上长角的怪物,其实很常见啊!” 说着,他便去典籍库内翻翻找找,不一会儿便取出一卷图卷出来,递到李好问等人面前。 “头上生角的怪兽,在大荒西经、东经中都有记载,我大唐百姓最为熟悉的自然是龙、麒麟、神鹿……” 随着图卷展开,李好问先是见到一行竖写的文字,他本能伸手想要去摸,但想到此处同僚都在,还有曾三郎这么个外人,自己不能影响他人看图,于是改为伸手去揉太阳穴,终于费劲地读出“有角类”的字样,这才知道李贺取出的图卷是诡务司中对于头上带角的兽类图像汇总。 他还在与文字较劲的时候,其余人都已顺着李贺打开的长长图卷看了下去。 图卷上绘制的,正如李贺所说,从人们熟悉的龙开始,一整溜都是各种各样的有角兽。 这些所谓神兽,在李好问看来,虽是古人通过对“天上神物”的想象构筑的,但从它们的外形上便可知,还是没能逃出对自然界各生灵的模拟与拼接。 例如,人们所最熟悉的龙,便是角似鹿、头似牛、眼似虾、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而麒麟,则是集龙头、鹿角、狮眼、麋身、龙鳞与牛尾集一身,尾巴毛状像龙尾——妥妥的都是拼接怪。 不可否认的是,这图卷上绘制的两角兽种类非常齐全,除了人们熟悉的那些,还有不少是《山海经》一类的古籍上记载的,但普通人不熟悉也见不到的那些,例如,白泽、甪端、夫诸、啮铁等等。 李好问正一一查看时,曾三郎突然一跃而起,指着图卷上一副神兽的图像大声道:“是它是它就是它,它不就是我在梦中见到的?” 众人都凑过来看时,那曾三郎见到图像上方写着两个小字:“烛龙”,忙恭恭敬敬地拜倒下去,道:“原来是钟山之神。”接着便喃喃地祷祝,不知在祈求什么。 李好问顺着曾三郎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图卷上画着的是一只通身赤红的异兽,人面蛇身无足,头顶上有两只凸起,是两只小角角。 “确实有些像,都是人面蛇身……” 李好问一边对照按照曾三郎描述所绘制的画像,一边对比烛龙的图像。奇怪的是,这幅描绘烛龙的绘像,却并没有唤起丝毫熟悉感。 “但是,角似乎不是这个形状的……” 李好问伸手指出不同。 烛龙头上的角,细小宛若春天小鹿头上新生的幼角。 但曾三郎梦中所见的怪物,头上长着两个圆锥形的角,扁扁的,钝钝的。 李贺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凑过来看看,再回头瞅瞅他按照曾三郎所述绘制的图像,忽然笑道:“我懂了。角的形状不同,你们在梦中所见的,不太像是角,倒像是发髻。” “发髻?” 李好问只觉脑海中像是忽然有一道光线划过。他就此有了灵感。 而李贺却转身奔回典籍库中,一边跑一边说:“李司丞稍候,我想这卷图卷应当能为你解惑。” 屈突宜叹道:“李博士今日难得的思路清晰,和往常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啊。” 当然,李贺为人清醒的时候,“言出法随”的威力也要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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