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问在一旁看得心酸不已,却又无话可说。他很清楚是诡务司连累了张家,但他现在又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一家子做出补偿。 在诡务司的紧急要求下,罪魁祸首吴老爹当天下午就从凤翔押解往长安,由京兆府先接收,第二天下午才送至诡务司供司内询问。 吴家人完全没有加害者的自觉,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是受害人。因此吴老爹与吴老娘一见到李好问屈突宜这等身穿绿袍的官员,当即跪下哭诉,不外乎出京遇盗,家财尽失,求官府缉捕盗匪,追回失财云云。 当李好问开口问他们“傀儡蛊”之事,吴父与吴母才一怔,似乎终于想起了他们身在“诡务司”这个衙门。这个衙门不问水火盗贼,只管世间一切诡奇之事。两人面上当即流露出畏惧之色。 “我们也是为了云娘好……” 吴老爹如是说。 不待诡务司众人询问,吴老爹便从头至尾将实情说了出来。 原来他们夫妻一直觉得女儿被女婿和外孙拖累,吊死在张家这棵树上着实没意思。刚巧有认识的人家想要续弦,知道张嫂为人勤劳贤惠,就先问了吴父和吴母的意思,说是如能成,他愿以两万钱下定。 吴氏夫妻闻言自然心动,但无论好劝歹劝,张嫂却都不愿离开张武与小儿。 而吴老爹是个棋迷,没事喜欢与人手谈两局。他与一个棋友闲谈时刚好听说了“蛊”这种东西,说是能够不留痕迹地让人转变心意,就如西市那家隐于地下的铺子里所售卖的“傀儡蛊”。 吴老爹心动,便真的去了西市,找到蛊肆,问到了世上真的有这种奇物,但是要价颇高,用一次至少要两万钱。 吴老爹一听要价这么高,顿时觉得没戏,转身要走。谁知那天溪洞神婆刚好在,听说吴老爹是为女求蛊,便叫住了吴老爹细问。吴老爹便添油加醋,将张家如何窘迫,张武父子如何赖上了他家女儿,不愿放归等等,描述了一遍,极尽夸张之能事。 溪洞神婆听了,便表示愿以八千钱作价,将“傀儡蛊”卖给吴老爹,前提是吴老爹能及时协助她们,将蛇蛊收回。 吴老爹心满意足,在张嫂从长安县被放归之后,借着娘家人为她接风“除晦气”的机会,悄悄给女儿下了蛊。 因溪洞神婆早有吩咐,傀儡蛊要及时取出。吴氏夫妻一开始时也喜孜孜地数着日子,打算到时候给女儿取出蛇蛊,同时说动她与张武和离,另外择夫改嫁。 谁知在那之前忽有一日,那位棋友见到吴老爹,大惊失色地指出他马上便要有牢狱之灾,细问之下,才晓得吴老爹真的去西市找到了“傀儡蛊”。那棋友立时推算出这牢狱之灾与他下给女儿的蛇蛊有关。 “蛊术是那些背景深厚的达官显贵才能用的东西,平民百姓沾不得。若是在本朝太宗时、高宗时、武后当政时,那可都是要掉脑袋的。”那棋友如此教训老爹,“这要在平常,民不举官不究的也就罢了。可是诡务司眼看就要有新司丞继任,难保不借这事立威。你们一家不如趁着还未事发,出城去避一避吧。” 吴老爹被这样一吓,惊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带上所有家财,举家出逃。 没曾想在凤翔境内吴家就遇上了盗匪,积累多年的财帛,包括那邻人下定给的两万钱,全部被席卷一空。也就是盗匪听说吴家还有一个出了嫁的女儿住在长安城内,想着要再敲上一笔,暂时没有加害这一家人的性命。 “长官们,小老儿这真的是为了自家女儿着想,为了她好啊!”将前因后果交代完毕之后,吴老爹满面真诚,拼命向李好问等人剖白道。 “你真为了自家女儿着想,会在离开长安之际,将曾给她下过蛇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李好问冷不丁问。 吴老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半天才憋出一句:“无心之失,无心之失……” 诡务司正厅内,张武的呼吸声十分粗重,这个汉子若是双腿还在,估计会当场上前,将自己的岳丈老头儿暴打一顿。但此前吴家人口口声声说他“不中用”,“是个累赘”,张武竟然也无力反驳。 “所以,你到现在都还认为,自己有权替张嫂做决定,有权按照你的心意,强行改变她的想法?”李好问声音越发地转冷,诡务司内的其他人都转脸向李好问看去。 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张嫂的问题在于,她的丈夫张武伤残,儿子痴傻,未来没有任何依靠。因此娘家决定为她做主,重新为她安排一桩婚事。 在这个时代,未必便说不通。 但是李好问现在摆出这样的态度,诡务司里一干人都明白上司的意思了。 吴老爹却并不知道李好问就是此间官职最高的主官——在他看来,李好问这个青年虽然身穿绿袍也坐在上首,但是看起来年纪太轻了。因此他多数时候都是向着坐在李好问身边的屈突宜答话。 听见李好问这么说,吴老爹当即大声回答道:“我生出来的女儿,她的丈夫和儿子无法让她过上好日子,让她老来有所依,自然该是我这做父亲的做主,她自己有什么资格做决定?” “你——” 李好问闻言只觉得怒气填膺,险些起身呵斥这年纪比他要大上两倍多的男人。 “咳咳”两声轻咳,却是李好问身边的屈突宜拈着颏下的山羊胡子在轻声咳嗽。 李好问一听,便闭嘴自行约束怒气。 他知道屈突宜一向比他更擅长怼人。 这种时候,还是让屈突宜发挥一下吧。 只听屈突宜慢条斯理地开口:“吴老爹,你可知你此举表露了什么吗?” 吴老爹浑然不懂:“表露了什么?” “你亲手为亲生女儿下蛊,却又不想着为她将体内的蛊取出,任她自生自灭……你对膝下其余儿孙,又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这次一起从凤翔府被押回来的,除了张嫂的父母之外,还有张嫂的一对兄嫂,和他们膝下的两个孩子。听见屈突宜这么说,这些人望向吴氏老夫妻的眼神,便也怪异起来。 吴老爹头上顿时汗津津的。 李好问这时也明白了,他的想法和大唐市井中的一个寻常老人到底是有些差别的。他以属于后世现代人的价值观,去抗衡当世普遍认可的父系权威,不但收不到效果,可能还会有反作用。 相反,将这归因到吴老爹不慈,让他的儿孙们自行去联想事情到了他们头上会怎样,效果或许会更显著,能让吴老爹好好地喝一壶去。 于是他索性闭口不言,让屈突宜去膈应这位冥顽不灵的老人家去。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你给自己亲女放蛊,却又放任不顾,结果导致她受他人操纵,带‘踏影蛊’入诡务司。使得当日在诡务司中的十七名万年县公人受伤,诡务司因此耗费价值十六枚金珠的符箓、天灵地宝和药材救助,这些,都要着落在你身上偿还。” 屈突宜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然而吴老爹这等贪财之人听见“十六枚金珠”的字样,伸手捧着胸口,似乎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了。 屈突宜温言道:“知道你家遭盗,一时还不起。没关系,尽可以慢慢还,你还不完,你子子孙孙接着还便是。” 张嫂的兄嫂侄子望向老父的眼神更加不对劲了。 吴老爹的神情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懊悔:他一念之差,便害苦了女儿一家,也带累了自己一家。如今非但没能得到嫁女的收入,反而因此欠下了巨额债务。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冤的事了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敝司只是诡务司,只负责调查与诡奇事务相关的案件,案子处理完毕之后,涉案之人该受何刑罚,不由本司决定。” 屈突宜脸上那温煦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收了:“之后,本司会将你等移交刑部大理寺,至于你滥用朝廷违禁之蛊术,戕害亲女,又畏罪潜逃,该作何处罚,则自由我大唐三法司处理。” 说着,外头长安县的不良人们便是一声整齐的大喝,将张嫂娘家一家子全都惊得瘫坐在地面上。 吴父此刻呆若木鸡:他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竟会落到如此? 屈突宜这时见火候差不多了,偏转脸庞,看向李好问,使个眼色。 李好问会意,清清嗓子,再度开口:“吴老爹,你那棋友,是什么人?” 这才是对诡务司来说最为重要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人,让吴父这样一个对于诡奇事务没有任何常识的寻常百姓,独自摸到位于西市地下的蛊肆,出钱购买蛇蛊。 吴老爹经过连番恐吓,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这时有什么说什么,听见问话便忙答道:“是一个道士!” 听见“道士”两个字,李好问与其余诡务司中人相互看看,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点预感。 “他道号为何,多大年岁,驻所在何处?”李好问提高声音,喝道,“快说!” “叫……叫鸿波!”吴老爹语无伦次地回答,“是……是小民多年的棋友。那日刚好是他来我家,手谈了两局,见我有得色,问起得知蛇蛊之事,才提醒我的。” 听见鸿波的名字,诡务司众人都是脸色遽变。 在场的叶小楼也是如此。 谁能忘得了当初在倚云楼中与大青面的那场较量呢?——李好问瞅瞅叶小楼:这位昨晚还在梦中温习了一下。 吴老爹不知所以,眼中都是茫然。 李好问忙问:“你与鸿波最近相见,是哪一天?” 那就是吴家人卷了财货逃去凤翔府的前一天,吴老爹当然记得。他将日子说出来,便见到诡务司人面面相觑。 李好问心中也有些迷乱:鸿波可是诡务司最近三个月中,经手的甲类案件的遇害人。 可是六七天前,这个鸿波却还能跑去找吴家人下棋,提醒吴家人离开长安,从而让张嫂体内的蛇蛊被人遗忘,让她能轻易被他人控制。 要么是重名,要么就是鸿波之死还另有隐情。 想了想,李好问对章平道:“带这人去见李博士,让他口述鸿波的样貌,请李博士为其画像。” 李贺除了那难以控制的“言出法随”本身之外,同时还雅擅丹青,能将经人之口描述出来的人物或景象描绘在纸上,讲述之人见了都说像。 所以,如果诡务司也遇到需要为人造像之事,都会去找李贺。 屈突宜听了在旁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再将画像交给万年县,请他们拿去庆云楼,给那些与库奇娜相熟的娘子与小厮辨认,是不是就是教库奇娜豢养大青面的那人。” 吴老爹也听呆了,似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棋友竟是这么要紧的人物,朝中各司经对他如此关注。
334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