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问听见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李……李司丞,那……那是什么怪物……” 李好问自己也体会过初见鬼婴时的骇异与畏惧,并不觉得叶小楼这番反应太过丢人,很好脾气地解释:“这是敝司的一件法器,现在出现,想必是到了需要封印的时候了……” 那边,屈突宜已经将在夜空中飘飘忽忽的小婴儿召唤回来,低声安抚,做起了例行的封印工作。 叶小楼和曾三郎却都依旧无比恐惧,一个缩在门内,一个躲在门外,两人都将刚才各自的夸夸其谈抛到了九霄云外。 屈突宜完成封印,将鬼婴收起之后,缓步而出,还很贴心地关上了曾家的院门,对其余听见响动探头探脑的街坊笑着道:“不妨事,曾家郎君梦魇了。” 待一切安定下来之后,屈突宜才叹道:“李司丞,刚才观这二位见到阿宝之后的反应,属下这才觉出,你果真是最适合敝司司丞之位的人员。当初你见到阿宝,可远远没有这两位怕得这般厉害,相反,你可是勇得很,连阿宝都怕你。” 叶小楼这时已渐渐恢复镇定,脸上表情是一派心有余悸。 闻言他看了看李好问,终于流露出几分敬羡钦佩的神色,然后讪讪地转过头去,似乎想要请求李好问替他保守秘密,却又开不了口。 须知他可是长安县的不良帅,手下带着二十几个不良人。若是让他手下知道了上司这样惊慌躲避,那些嘴上无遮无拦的家伙不知会把他笑话成什么样儿。 李好问回想起初见这“半身鬼婴”的情形,心里忍不住惭愧——当初哪里是他吓退了阿宝,分明是妹妹出手才…… 但是这般说出去,恐怕这些同僚们又都不会信。 于是李好问只是微笑摇头谦逊了两句,又惹来屈突宜一阵夸,而叶小楼也终于流露出带有几分崇敬的眼神,似乎不再因为李好问年少位高而感到嫉妒,而是开始认可他确有几分本事。 唯有李贺此刻一边跟着众人向崇贤坊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高声诵念道:“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①……” 说来也怪,原本此刻风气,天上有少许云霓再度遮掩住了空中那一轮圆月。 但在李贺话音落下之后,那些阴云迅速散开,月华皎皎,再度重临大地。而那一轮皎皎明月中,阴影清晰可辨,亭台楼阁宛然。 仿佛真的有人腾飞入空,以手叩开了月宫的大门—— 屈突宜见状,连忙上前,亲热地挽着李贺的胳膊,打岔道:“长吉,今日我等的任务已经全完成了,正好有这一对蜃需要带回司内安放,到了司里,还要请你帮助将两只蜃的情况记入档案典籍。” 李贺被屈突宜紧紧抱着胳膊,兀自伸长脖子奋力诵念:“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休令恨骨①……” 屈突宜大声拦他,唤道:“长吉,李长吉……” 与此同时,李好问等人同时觉得背后寒风卷动,他们所在的崇贤坊十字街中,无论是街道两侧墙头生出的蒿草,还是街道两侧门户间的阴影中,都似乎传出啾啾鬼鸣。 但片刻后,不知是不是屈突宜唤起了李贺的工作责任感和主人翁精神,李贺终于没能继续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句子,而是向屈突宜拱了拱手,道:“唯司丞与主簿之命是从。” 在李贺恢复清醒的这一刻,异象忽然都消失了。 李好问背后那股因为恐惧而生出的丝丝寒意和针扎似的触觉渐渐都消失了。他心内暗暗长舒一口气,暗自感慨:李贺的能力,诡异是诡异,强大也是强大的。 只不过,这家伙本事虽大,难用也真的是很难用啊。 李好问身后,叶小楼自始至终一语不发,缩着脖子,紧紧跟在李好问身后,似乎终于被诡务司众人所折服,再也不敢对诡务司诸人有任何看轻或是不认可。 就这样,一行人回到诡务司。 众人合力将那一对蜃放入药圃附近一座引入清明渠水的小池塘里,屈突宜又将用过的几件法器收起。李好问这才向众人辞谢。 “今日总算没有白跑,不仅取回了一只雄蜃,可以让敝司的蜃凑成一对,相互封印,也解决了崇贤坊中人在梦中被驱使被蛊惑,纷纷前往东市放生鱼脍的问题。” 在李好问看来,这鱼脍案虽未全破,可是也已有了线索。而且最重要的是,入梦隐患已除,此后不会有人再因为“梦中仙人”指引,再跑去放生鱼脍了。 众人虽然都颇为疲累,但听见李好问这样说,大多感到欣慰。 此时已经到了丑正,叶小楼起身告辞,打算回长安县继续值夜。他离开时,用带着恳求的眼光看了一眼李好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埋着头走了。 随后李好问等诡务司一干人在司内稍事休息。李好问自去机要室,用法螺将今次在崇贤坊的经历记下来。他刚刚“记录”完,天便亮了。 到了辰时,卓来从敦义坊赶来诡务司公廨,向李好问报告了家中“一切都好”,这小子依旧有些气鼓鼓的模样。 紧接着是章平,他依旧头上冒汗,手中提着大家的朝食,踩着司内壁挂钟的钟声踏入公廨的大门。章平见到司内各人全须全尾地都在,十分欣喜安慰,随后又讪讪地表露出些许不好意思。 李好问等人忙了一夜,这时都正饿着,见到冒着热气的朝食袋子无不大喜。李好问心里直感慨章平真是一个称职的后勤部长。 这时公廨大门处又有响动,不一会儿,叶小楼又匆匆进来了。 正当诡务司众人想要问这位去而复返的不良帅是否是来蹭朝食的时候,叶小楼通知了一个消息:张嫂的娘家人找到了。 第 45 章 “找到了?是在凤翔找到的?” 李好问突然想起了前日夜里在自家见到的“炼石宫”那几位蒙着面的黑衣女子。当时她们提过, 有一个分坛在凤翔,消息比较灵通,许是能帮忙找到张嫂娘家人的消息。 两日之后, 消息就来了。 “是的,”叶小楼基本一夜未睡, 此刻照样精神奕奕。他挺着胸道:“西市那桩案子一出, 我就催着裴县尉向凤翔府行文……按说要几日才能送到凤翔的,可不知怎么, 今日凤翔府便送了消息过来,说是京中衙署要的人,他们已经找到了。” 李好问听了便心里有数:看来,那以女子为主导的炼石宫,在办案效率上,要比这些官府高太多了。 “吴家人怎样了?” 李好问连忙打听。 当初张嫂那桩“傀儡蛊案”案发之前, 吴家人就借走亲戚的名义先躲去了凤翔。 当时无论是诡务司还是长安县,甚至藏在西市里的那位溪洞神婆, 都猜测吴家人被从京中调开, 恐怕会被灭口。 叶小楼说到这里面色也有些古怪:“确实是在路上遭了盗贼, 家财都被抢光了。但那盗贼比较贪, 听说吴家从京里出来,京里还有一个出嫁女,便想要借着吴家这些人口再敲一笔赎金。吴家人被关着, 虽然惊吓不小, 但保住了性命。” “后来吴家人被找到,盗贼们卷了财物全逃了。凤翔府接手了案子, 听说京里各司也在找这些人,就干脆一起押回来了。”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 两人都流露出振奋之色。 真是没想到啊,山穷水复疑无路,原本以为吴家这条线索也断了的,现在竟然又续了回来。 李好问又向叶小楼打听:“叶帅后来又去过西市,去过溪洞神婆那里吗?张嫂如今人怎么样了?” 一个苍老的女声刚好在门外响起:“伢俣大神婆在上,我等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为吴家娘子治疗——” “可是,天不遂人愿,吴家娘子的神智受损。我等……我等就只能治到这份儿上了。” 说着,只听银器相互碰撞的声音响起,溪洞神婆和另一名穿着西南地方独特服饰的少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张嫂进门。后面笃笃声响,进来的是拄着双拐的张武。张家那个傻儿子牵着父亲的衣角,也嘻嘻笑着,迈过诡务司高高的门槛,一并入内。 “张嫂!” 卓来还不知道张家那些变故的详情,见到人,欢喜得一蹦三尺高,高声道:“好久没吃到你做的古楼子,可想死我了。” 张嫂扶着溪洞神婆的手,见到卓来却往后躲了躲,埋下脸去,细声细气地道:“这少年郎恁地无礼,奴没见过他……” 卓来顿时像是石化了一般,愣在原地。 李好问也大吃一惊:这还是原来的张嫂吗? “她眼下只有七八岁女童的心智,而且……记忆全失,既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也不识得自己的儿子。”溪洞神婆在一旁叹息道,“说实话,人能救过来,能够清醒说话,生活能够自理,我等已是要叩拜伢俣大神婆了。” “可一想到,吴家娘子变得如此,是我等蛊术所致,我这心里就……” 说着,溪洞神婆满脸愧色,低下头去。 拄拐站在妻子身后的张武,此刻虎目含泪,恨声道:“还我娘子,还我一个好端端的娘子……” 这名汉子困窘到了极点,原本搬来丰乐坊让他看到了希望,可谁想到竟落得眼前的结果。 偏偏那溪洞神婆口口声声只用张嫂的娘家姓氏,叫她吴娘子,仿佛发妻已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一般。 张武心再大也受不了这个,一时间放声大哭。听闻自己阿耶哭得响亮,张家那个傻儿子也跟着一起哭了。 卓来最见不得这种场面,连忙去劝,然而他又怎劝得住这样的伤心人? 而张嫂却只感到惊疑不定,她缩在溪洞带来的那名少女身边,颤声问:“阿姐,这两个是什么人,怎么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哭啊……” 和溪洞同来的那名少女则不断安抚张嫂:“娘子不记得了吗?他们是你的家人啊!” 张嫂睁着她那双微微凹陷的大眼睛,盯着张武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不……不记得了,他……他是我阿耶?” 张武听到这句顿时哑了,连哭都哭不出,只得在章平的搀扶下直接坐倒在诡务司的地面上,深深埋下头,双肩不停抽动。 张家傻儿子却没有这种烦恼,他受了泪,微笑着凑近母亲,依恋地牵着她的衣角,身体轻轻地靠向她。 张嫂盯着儿子看了半天,忽然道:“跟我这样亲,难道是我阿兄?” 诡务司里陡然静了静,没有任何人敢出声,就连张武低低的啜泣声,都暂时中止了片刻。 世间最怪异的家庭莫过于此。在这个家里,夫妻不再是夫妻,母子不再是母子。 张家的日子本就过得艰辛,张嫂这根顶梁柱倒下,令本就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但最糟糕的,恐怕还不是张家的困窘,而是张嫂遭受打击之后心智全失。 旁人身在局外,恐怕难以体会。然而张武却直接被悲伤和恐惧压倒,一时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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