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看见屈突宜,面露喜色,刚要招呼,视线便落在李好问身上,顿觉有些熟悉。 “咦!” 曾三郎直接从石板地面上跳了起来:“你,你好像是……” 屈突宜看看李好问,忍着笑道:“先不说别的,让我们来看看你有没有恪尽职守。” 他说着靠近那眼水井,但还没等他探身俯视,就已见到一扇硕大的贝壳从井中缓缓升起。与此同时,汩汩的白汽不断涌出。 驮着巨大木箱的那只纸驴,似乎察觉到背上的箱子有些异动,忍不住“呃儿”叫了一声。 李好问见李贺指望不上,便招呼叶小楼,两人一起,将那只木箱从驴背上抬下,打开。 这边木箱打开之后,从中涌出白色雾气也是同样如江如海。 两股白汽汇在一起,不知怎地,李好问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宁静平和的感觉,似乎他心中不再因那些难以企及的愿望而感到焦虑,也不会因藏身于阴暗之中的可怕妖物而感到害怕。 在这个夜晚,只有这一刻,世界充满了平和与安宁的气氛。 远离贪妄,无有恐惧。 而一轮明月也恰如此时从云层中探出,为大地洒落皎皎月华。 诡务司带来的木箱本是两个,嵌套在一起,中间盛放着“蜃小姐”。 屈突宜不愿麻烦李好问,而是乐意使唤叶小楼。他叫上叶小楼一起,两人将层叠的两只木箱分开,一只盛着“蜃小姐”,另一只空箱子则被推至曾三郎家那眼水井跟前。 曾三郎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家中的这口水井,却被屈突宜招呼,转过身去。 各人的视线俱个离开水井,几人随意聊天,仿佛都不曾留意到身后发生的事。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众人再转身过来,就见两只木箱里,各自盛放了一只体型硕大的蛤蜊,各自都张开贝壳,向外喷吐出白汽。 只是这一回,它们彼此吐出的白汽不再流入崇贤坊中的其它地方,而是为对方所吸收。 “蜃是拥有沟通梦境与现实能力的生灵。它们释放出的白汽,能够为人类构筑梦境。通常来说,雄蜃构筑的梦境趋向于满足人的欲望,而雌蜃的梦境则趋向于唤起人内心的惧怕之情。” 屈突宜声音清朗,就着夜色,给院中众人解释,就连冻得瑟瑟发抖的曾三郎,都忍不住听得出了神。 “但是当雌蜃遇上雄蜃,它们便会吸收对方吐纳出的白汽,从而自我抑制,互为封印,不再大肆影响周遭人们的梦境。我诡务司也不必再担心它们让长安城的百姓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了。” 曾三郎终于明白了:“这样啊!那我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做官拜金吾卫大将军的梦了?” 叶小楼一听,眼刀“嗖”地飙过来:“官拜金吾卫大将军?就凭你?” 曾三郎很委屈:“怎么了,连做个梦都不可以吗?” 他突然想起早先自己被冤枉“偷盗”之事,连忙问屈突宜:“这位上官,那么末将此前从梦里带出来的那件金吾卫甲胄和宝刀……” 此间众人都不知道曾三郎竟然从梦中还带出来了东西,一时间视线纷纷转向他。 一时连李好问也大为好奇:他戴着伯奇的面具入梦,能察觉这些梦中的世界在重要细节处都非常真实。但他实在没有想到,梦主人竟然还能从梦中带出东西。 这应该就是“蜃”的影响,难怪屈突宜说它们能沟通现实和梦境——李好问心里想着。 屈突宜则冲曾三郎笑笑,道:“你去看看吧!” 曾三郎闻言,赶紧起身回屋,不一会儿他从屋内出来,身上披了一件长袍,脚上也趿了鞋子,但手中捧着两件物事,一边跑一边面带疑惑地道:“这真是奇哉怪也!” 众人忙向他手中看去。 只见那是一件甲胄和一柄刀剑形状的东西。但两件东西都在迅速失去光泽,变得枯朽。 不多时,这甲胄和刀剑就在曾三郎手中化为一团黑灰。夜风一扬,便彻底消失了。 “这真是……” 看曾三郎的神情,他像是既想要赞叹,又有些惘然若失。好像这一刻之后,他做的那个美梦,官拜大将军的美梦,就确证为一个虚幻的、彻彻底底的梦,再没留下半点痕迹。 而李好问则猜是这是“蜃小姐”和“蜃先生”完成了自我封印,支持梦中物品来到现实世界的力量就从此消失了。 “恭喜曾郎君洗脱嫌疑。” 屈突宜竟然一本正经地向曾三郎行礼。后者脸上的表情则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曾郎君,你梦中为何会出现妖兽,那只双头妖兽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以前见过吗?”李好问斟酌着问出口。 曾三郎闻言睁大眼睛,反问道:“怎么是双头妖兽?那明明是头上生着两只角的神仙呀?” 一时屈突宜来了兴趣,要听李好问和曾三郎各自说说彼此在同一个梦中的经历。曾三郎见反正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迎诡务司一干人进屋,自己烹了茶,与众人慢慢说道。 叶小楼也很想要听,却被屈突宜指派去将两只大木箱收好,稳稳地绑回那只驴的驴背上去。 曾三郎屋内,屈突宜听了李好问与曾三郎的分别叙述,拈着颏下的山羊胡子道:“如此说来,两位都在梦中见到了那只雄蜃和一个体型庞大的……生灵。” “李司丞你只是见到了一个影子,就遭受了莫大的影响,当时便离开了曾三郎的梦境。” 李好问知道屈突宜这么说是为自己这个司丞保留一些颜面:当时他哪里只是受到影响离开,他分明是遭受重创,直接晕倒,随着曾三郎梦境的碎裂而坠入“无梦之境”。 “而曾三郎你却没有任何异状地见到了那个……生灵,并且听见它开口要对你说话。” 曾三郎一个劲儿地点头,道:“是的,那个仙人……生灵刚刚开口,要教我加官进爵的秘法,我就觉得腰上剧痛,醒来之后发现是被您踢下了床。” 李好问:原来如此。 原来他刚刚被那个不知名的妖物震晕,屈突宜就发现了异常,当即唤醒了曾三郎,问到了自己的踪迹。 回想到这里,李好问不由得对屈突宜又多生出一番感激:这位还是相当关心自己的嘛! 只不过,他现在再回想曾三郎梦中所见,犹有一种怪异感涌上心头。 他想起自己看见的那个怪物:有两个头、人面、蛇颈、身体有鳞……余下他就没看到了。 而曾三郎的描述和李好问的有共同点,但也有一定差别:他见到的巨兽只有一个头、头上有角、人面、蛇颈、龙身……曾三郎认为那就算不是神仙,也至少是神仙的坐骑神马的。 “听两位这样一陈述,敝人以为,两位所见,很可能是同一个……生灵,但是曾郎君所见的,是自己梦中的幻象,而李司丞见的,则是那妖物的真身。” 屈突宜开始总结陈词。 “世上有不少法力强大的妖物,我等凡人一旦见到真身,甚至只是见到一个影子,都有可能遭受重大打击。” “而它在梦中,若要达到目的,势必制造一个幻象与梦主人沟通。这个幻象必须是容易被接受的形象,因此它变幻了部分外形,但仅限于脖子以上。” 李好问:是啊,听起来确实是脖子以上不同,脖子以下相同。 但为什么曾三郎描述的那个“幻象”,在他听来有点熟悉呢? “确定是妖物?” 曾三郎则变了脸色。他早就听过诡务司处理各种诡奇事务的传言,只是从没亲身遇上过。 “是的!”屈突宜板了脸孔,肃然道,“从你险些被卷入甲胄和宝刀失窃案就可见一斑。” “此案之前也发生过,有两人受害,一人受蛊惑较深,如今已在终南山失踪;另一人被敝司及时发现,只不过是些许银钱损失而已。” 见屈突宜说得一本正经,而曾三郎一脸后怕,李好问心里偷偷好笑。 “所以啊,曾郎君,你若是以后再梦见什么仙人、神人、妖精……且都别再相信了。千万别只想着高官厚禄,保重自己这条小命,就是给本司减少麻烦了。” 曾三郎一边听屈突宜说着一边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以后若是再做什么怪梦,一定第一时间通知诡务司。 说毕,诡务司在此间的公务已了。李好问与屈突宜起身,向被他们打扰了多时的曾三郎告辞。 曾家的小院内,叶小楼与李贺正在月色下等着。 见到李好问与曾三郎一起出来,不知为何,叶小楼那个挑衅的脾气又犯了。他突然高声问:“姓曾的,你究竟是何背景,竟然肖想着金吾卫大将军的职务!爷爷这么年轻有为,都还从未肖想过呢!” 曾三郎气结:“旁人做梦也要你这区区一个不良帅来管?好了好了,我承认自己是在梦里想屁吃,行了吧?” 叶小楼似乎是从来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高声道:“这还差不多,刚刚看你在那口井跟前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要是你这等人都能当上金吾卫大将军,我大唐天子恐怕在宫中要寝食难安。” 曾三郎闻言也是恼怒,毕竟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他早先守在自家水井跟前那副模样确实是怂了一点儿,但诡务司两位正牌官员都没说什么,现在却是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在这边多嘴。 “那么这位叶帅,想必是胆大包天的了?”曾三郎话中带刺。 叶小楼却恬不知耻地拍拍自己胸膛,道:“那当然!爷爷那可是身经百战曾百胜,什么大阵仗没有见识过?” “那好!” 忽然听见一个冷幽幽的声音响起,正是屈突宜开口。 “那两位现下便不妨比试一下胆量吧。” 李好问这时已和李贺一道,牵着那头负重的纸驴走到了曾家的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叹气,心想这位屈突主簿虽然已有那么一点儿年纪,玩心却并不亚于孩童。 曾三郎和叶小楼却各自挺胸答道: “好啊!” “放马过来!” 谁也不肯想让。 就在这时,忽听院中响起一阵清亮的童音:“耶——” “阿耶——” 此刻月至中天,正是子时前后。而诡务司有一件需要封印的法器:半身鬼婴。 小小婴童此刻正攀在屈突宜肩头,胖嘟嘟的小手伸向面前二人,口中亲亲热热地叫着爹。 下一刻,小婴儿的身体便向空中腾起,露出它由虚幻雾气凝结而成的下半身。 叶小楼与曾三郎双双呆立在原地,谁都没能出声。 片刻后,曾三郎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一个箭步蹿进了他的屋子里,并且死死地抵住门。 而叶小楼实在是没能发出声音,他朝另一个方向蹿出,眨眼间已经奔至李好问身后,全身蜷缩着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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