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确实犯过错……”说到这里,小花停了很久。我偷眼去看他,但他背对着我,不知道是在整理思路,还是在想别的事情,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那个代价很大,我一直不想回忆它,但又时常不自觉地想起来。你不会想知道那种感觉的,实在……太不舒服了。” 在这个圈子里,一旦失误,付出的代价会是什么?金钱,人命,或许还有更多我想不到的东西,能让小花说出这种话的,大概已经是在我的概念之外了。我心里暗暗叹口气,却想不出要如何安慰他,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就没有个贴心的人?” 小花好像愣了一下,我猜这又不是一个好问题,正想如何换下一个话题的时候,小花苦笑了一声:“犯错可以有很多种,大多数是我买得起单的。但信错了人这种错误,后果是我不能承受的。解家人从不做多余的事,就像言多必失一样,每做一件多余的事情,都可能给未来增加很多不确定性。信任什么人,和什么人交朋友,这是最多余的一件事。 “有句话叫‘天威难测’,用这个词有点夸张,不过也是差不多的道理。解家盘口多,伙计更多,必定鱼龙混杂,有些人时刻想着打点鬼主意,但也可能有人真心对我好。我从不薄待他们,但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伙计只要干好自己的事就是了,不要想和当家的攀交情,不要想着插手不该插手的事。当年我年纪不大,有很多人不信这个邪,被二爷知道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不知道我理解的“再也没有见过”的意思是不是正确,但愿我想得太多,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二爷的行事那也太过了。 “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就告诉我,老九门里不需要朋友,我那时候才六岁吧,也不是很懂这个词的概念,还特意问过他,那吴邪和秀秀是不是我的朋友,我爷爷说不是,那叫熟人。” 我心里暗暗叹口气,不愧是解九爷,熟人这个词用得还真是够精辟,不过是见得次数多一点,上一辈渊源深一点,怎么就能称得上是朋友呢。 “你这样一个人硬撑着,总不是长久之计吧?”我知道这个问题有点大,但还是有点好奇小花的想法。 “比起太依赖什么人来,我一个人硬撑还要放心一点。我现在才二十多岁,状态还好,而且解家还是输得起的时候,”小花一边说着,一边换了个枕着胳膊的姿势,“再过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大概会找到一个能替我分担些东西的人,那个时候我对人的判断力或许会好一点。况且,如果有我坚持不住的那一天,那个时候的事情就那时再去烦恼吧。”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切实地意识到,我和小花其实是非常不同的人。不管我们的背景曾经怎样相似,有多少相通的想法,这近二十年的日子都已经大大地改变了我们。 “所以啊,”小花在枕头上歪过头来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看起来有一点伤感,但嘴角很快露出一个这些天我已经熟悉了的笑,“这些年熬下来,我已经习惯了我来拿主意,别人照做的模式,一时改不过来,你千万别见怪。” 我连忙摇头:“小花你别这样,我说话不太过脑子,而且说完就忘,真不是怪你不听我的。” 小花笑着转过头去,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在重庆那天,我去洗澡的时候你说要帮我,我答应了又没有叫你。我知道你担心我伤口沾水,也知道你想帮我做点什么,你会怪我也是应该的。但是其实这点小伤对我来说真的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一个人裹伤我已经做的很熟练了。 “吴邪你可以想想看,当年如果是你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专等着一个机会把你家的产业一口吃掉,你要怎么办?解家绝对不能露出式微的迹象,解家的当家在斗里伤了,出来也要装作没事人一样。二爷教我倒斗的时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就算在斗里发生了什么,出来的人也必须是我。不管在斗里受了多重的伤,也不能在别人面前弯下腰,就算断了几根肋骨,站在别人面前的时候,背也是要挺直的。 “那个时候,如果我在斗里受了伤让二爷看出来,等伤好了都是要受罚的。这么多年熬下来,我早就习惯了,其实从受伤到善后的这些事情我已经自己做过无数次,在我脑子里完全没有这种概念,当时没有跟你说清楚是我的错。” “唉……”我叹了口气,正想接话,小花突然又开了口: “其实我真的很想谢谢你,很久没有人拿我当一个普通人看了。” “哎哎,小花你别这样……”我被这句话搞得顿时无措起来,心里一阵愧疚,愈发觉得自己当时那顿脾气发得过分了。我没有经历过他那样的生活,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可以想见小花的日子过得有多不容易。 “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打你家的主意?” “你和他们不一样。”小花轻轻笑起来。 “哎……”我看着他的侧脸,有一瞬间的感动。不管嘴上说不是朋友,不能信任外人,他对我这个发小还是不同的。 就在这时,小花突然转过脸来:“就算借你个胆子,我家的主意你打得到么?” “哎哎我说小花你可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啊!”我的感动一下子全被这句话吹飞到爪哇国去了。 “我逗你的,别当真!”小花哈哈大笑起来,我愣了一会儿,也跟着讪笑了几声,心说哎呀又被耍了。小花很久才停住笑声,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头时,便看见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像星子—— “其实我还是有点羡慕你的,你明明有机会脱离这个圈子,何必又非要重新一脚踏进来?” 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想过不知道多少次。如果我从来没有答应和老痒一起去秦岭,如果在格尔木的时候我没有跳上那辆车,是不是事情会有所不同? 我大概可以把我的选择归结为土夫子与生俱来的本能,不管怎么说,我也是狗五爷的孙子,吴三省的侄子。这种生活对我有种天生的吸引力,虽然有无数个远离它的理由,但只要还能找到一个告诉我应该跳进去的,我就义无反顾地照做了。 那个理由足够重要——朋友。 “就算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样是会插手的。” 小花挑了挑眉毛,我咬了咬牙继续说了下去:“这话说起来可能有点矫情,但我是认真的,小哥也好,胖子也好,老痒也好,他们都搅在里边,我不可能不进来。我知道我的朋友有事情瞒着我,他们可能有危险,那种时候独善己身绝对不是我的做法。” 小花用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眼神看了我很久,叹了口气:“有些事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我们这一行里的人……”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别是下面也要搞出个“我们的事和你无关”来吧?我干脆打断了他:“你怎么说和那小哥一样的话,我好不好要我自己判断,虽然我在某些方面确实还差得很多,但我脑子绝对不比你们任何人差,你不能不承认,我不是专门拖后腿的,我也能帮到忙!”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小花苦笑着摇头,“我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已经离开了这个圈子,那就不要再进来,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我听得有点不太服气:“就算是老九门里,也不全是只有陈皮阿四那种人啊,像二爷就……”呃,我一时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二爷。长情?像个孩子?这都不太合适拿来举例子。 “你还真是天真无邪啊……”小花长长地叹口气,很久没有说话。我以为大概是提起二爷勾起了他的伤心事,正想安慰他,他却突然重新开了口。 “不要以为我们唱过花鼓戏的人天天活得像唱刘海砍樵。身在老九门,就算是二爷,也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么美好,”小花迟疑了一下,“现在我说起这个话题来大概有点对师父不敬,但在老九门的人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既然事实如此,二爷自己也不会在意。 “六岁那年,你在长沙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断断续续地跟二爷学着戏了,但是倒斗的手艺,是八岁以后才学的。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上三门的人,现在已经没有再下地的,从我们父辈那一代开始,他们大多数就已经完成了洗底。二爷的手艺没有传给儿子,当然更没有传过孙子,收下我的时候,二爷家的功夫已经在失传的边缘了。 我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样。这几年的倒斗活动里,我一直没有见到过上三门后人的踪迹。 “八岁那年我爷爷过世了,我娘把我送到二爷家里避风头。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早上我过去给师父行礼,二爷问我,要不要学功夫,”小花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问我“你能想到这句话后面有些什么吗?” 这听起来像是个普通的问句,我想了想却始终没有发现特别之处,只好摇头说不知道。 小花点点头:“你现在听不出也是正常的,我先从缩骨的道理说起,你大概就明白了。 “要练缩骨,必须用特殊的手法把全身上下能拉散的关节全部打散,再拼合成一个新的结构,肋骨呢,则是干脆把一边对插到另一边,然后用白布带子固定起来,整个人用药水浸着,为的是日后让关节可在错位时不影响到活动。这还不是全部,如果关节完全按照那个错误的位置定了型,解开缩骨术以后又会无法正常活动,所以要隔上一段时间再把骨头复位,每天如此重复,整整花上两年多的时间,才算练成。” 我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想想自己以前手臂脱臼的时候,那种一丝一丝绵延不断的痛就好像回来了,小花当年忍受过的痛苦,我现在根本无法想象。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或许就是二爷一直没有把手艺传给自己儿孙的原因所在——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受这个活罪,又不想让这门手艺就此失传。当年陈皮阿四的自立门户大概让二爷心里不太舒服,九门之外的人始终是外人,不如在老九门里寻一个新的徒弟,这不会打破旧有的平衡,相对的,也可以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啊”了一声。 小花看见我的反应,笑了笑:“你大概已经想对了,二爷的确不肯让自己的亲骨肉受学艺的苦。如果我爷爷和父亲都还在,二爷也不会真的去动传艺于我的这个念头,拜师学戏可以只是个接纳晚辈的象征,真正的传授倒斗功夫却是另一回事。解家唯一的孙子本不该受这个罪,于情于理都不该。” 我能明白小花的意思,解家本是偏于商而不偏于盗,老九门加上长沙城里的散户土夫子,出货都要多少仰仗一点解家的门路,解家偶尔做下地的生意靠的也是忠心的伙计。这样想来,解家唯一的孙子完全没有理由要去学上一身倒斗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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