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又觉得有点傻,赶忙朝他挥了挥手。 小花没有移开视线,我觉得有点尴尬,也不好意思挪动。他单手拽开院门,狗一路狂奔到院子里,在水碗前停下来,希里呼噜猛喝起来,声音大得我在二楼都能听见。我看着它还随着动作抖着的尾巴毛,突然有种温情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在我爷爷的狗群里打滚的缘故。就在我看着那狗傻笑的时候,小花已经重新把锁链缠好,就站在院中间仰着头看着我。 我冲他龇牙笑了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得见,有光正照在他的脸上,时间大概还早,因为那阳光还并不刺眼,而我大概是隐没在屋子的阴影里。 “这种时候你是不是该说“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小花突然抬高了声调,冲着楼上的我说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调侃我们现在的位置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花园阳台相会那一节。又是这种专做与现实无关的事情的艺术家风格,这个笑话冷得我真心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能自己讪笑着招呼他赶快进屋。 小花走路的声音很轻,我没有听到楼梯的响动,他就已经推门进了屋。我转身倚着窗台看他,不由得感慨他还真是好看。他身上穿的是条很普通的黑色运动裤,白色polo衫胸口和背后隐约有汗水的印迹,可看上去仍然是个玉树临风的样子。我没问他干什么去了,伤口有没有关系,因为八成问了也是白问,这让我无意中有点泄气。 “吵醒你了?抱歉。”他一边对我笑笑,一边用空着的手胡乱把汗湿的刘海捋到后面去,露出整个额头来,看着倒有点像旧上海的小少爷了。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在地转着这些不相干的念头,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做了个噩梦,而且时间也不早了。” “哦?什么噩梦?”他关上门往屋里走了几步。 “记不清了。”我本能地摇头,大概这个梦并不算什么,但我就是不愿意对他讲起它。 小花没有深究,他把一直提着的袋子往我手里一塞,随手关上了窗子:“我买了早饭,你现在也没有衣服穿,我去拿碗上来,干脆在屋里吃吧。”他的眼神上下扫了我一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我低头一看自己,顿时觉得眼前发黑。因为起得匆忙,我根本没来得及穿衣服,身上只有一条有点嫌小的内裤,被小花这么玩味地上上下下盯着看了一圈,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等下张妈会来,我已经叫她买了新的衣服,放心,不会让你这样出门的。”小花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扭着头安慰我,虽然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安慰。 “那多谢了。”我郁卒地一屁股坐回床上,把手里的袋子扔在床头柜上。 再上楼来的时候,小花手里摇摇欲坠地叠了一堆碗筷盘勺,他把这些往我手里一塞,“你先吃,我去冲个澡,留根油条给我。” “没问题!”我一边把这些东西胡乱堆放到柜子上,一边冲着他的背影喊。 床头柜的空间很小,我把豆腐脑倒进两个碗里,装油条的盘子就只能放在腿上抱着。 虽然杭州的豆腐脑也是咸的,但加了黄花菜和木耳的豆腐脑对我来说还是个神秘的新领域,我抱着小白鼠的忐忑心态舀了一勺,芡汁的粘稠触感让我心生不安,但好在尝试的结果是可以接受。其实小花会吃油条豆腐脑的事多少让我有点出乎意料,他那个骚包样子看起来更像会打包茶餐厅的外卖,而不是遛狗的时候在灰蒙蒙的巷子里拎一袋油条豆腐脑。 这样想来我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少得可怜,毕竟我们已经分开了近二十年,在四川的时候我曾经产生的那些“我们有种相似的默契”的感觉,说不定更多只是我单方面的错觉。我们其实并不一样,早在十几年前,我们的路就已经分开了,他是我成为不了的人。经过了昨天晚上的那次聊天,我现在甚至不太有勇气想关于小花的事情,我不敢揣测,面对着我这个老九门之耻,土夫子中的外围队员,万年倒斗菜鸟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而我算是什么样的人?让我对自己下一个结论似乎有点困难,但从当下看来,大概是那种一旦闲下来,脑子就要开始想些杂七杂八事情的人。我撂开筷子,拎起一根油条泄愤地咬上去,油炸制品发出了清脆的喀嚓一声。 浴室里有隐约的水声传来,我抱着盘子叼着半根油条,手里还举着个白瓷勺子——除了刚才那个噩梦让我出了一身冷汗以外,这一切未免太平静了。 可是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们在四川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以后要做什么? 这些问题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坐下来讨论。 即使要问,也显得太缺乏头绪,我甚至不知道要从哪个问题问起,每一个问题恐怕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解释。 又或许即使不问,他也会告诉我。 我举着勺子出神的功夫,小花已经湿淋淋地裹着浴袍出来了。我说你还是去穿件衣服,他龇牙一乐,指了指我还基本光着的身子,我就没话可说了。 小花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软绵绵的床垫震了一下。我瞥了他一眼,他朝我眨了眨眼睛,勾了一下嘴角。我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生成这个样子,哪怕是岔着腿坐在床沿上,看着也没有什么让人不愉快的地方。他越过我的膝盖去拿桌上的筷子,头发尖上的水滴在我腿上,我打了个哆嗦。 “你想问什么?”他从我抱着的盘子里夹起一根油条,头也不抬地问。 我被这一问吓了一跳,心说这还真有默契这回事么?还是说我脸上已经是一副我有问题我不敢问的表情?可是即使小花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脑子里也有太多疑问,究竟从哪个开始,我还没有想过。 “我们有没有被通缉?”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就有点后悔,我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个问题,只是想找个说起来没那么复杂的入手,没想到听起来就有点蠢。 小花只是笑,“目前为止没有,你想太多。” “四川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吸了口气,决定豁出去了。 小花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因为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这个回答我并不意外,不管他是真的还没查清,还是有意不想告诉我,我都没有什么立场可以深究下去:“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一个字,等,”小花咬了一口油条,慢条斯理地咀嚼了两下, “这边的情况我已经和霍老太说过了,我们的进度可以暂停,等广西传回的消息和四川那边雷子的动向,再做下一步打算。” 我把开始软下来的油条撕成块浸在豆腐脑里,觉得有点泄气:“我能帮上什么忙?” “看样子这次的事情是冲着我们解家来的,你只要按兵不动就够了。” “哦……” “不过,趁这段时间我可以给你做点特训。”小花接着说道。 “特训?” “你该学学攀岩,这次可能用得到,我可不能再背着你爬上爬下了。还有,体力上和肌肉上,你太弱了。”小花托着下巴,像打量货品一样上下扫了我一遍,另一只手里还稳稳当当地拿着筷子夹着油条,“放心,我陪你一起练。” “我……”从四川出来以后,一说到“背”这个动词,我就有点内疚,我知道小花的话都是对的,别说跟那个闷油瓶子或者小花这样科班出身的土夫子比,就算跟胖子那种体型完全超标不适宜倒斗的,或者我三叔那种可以归到上了年纪类别里的人比起来,我也是基本功最弱的那个型,“可是小花你伤还没好……” “髀肉复生这个词听说过么?”小花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叹了口气,“我不能一直呆着,要是受这么点小伤就在床上躺半个月,从体能到新陈代谢率都要下降,到时候再想恢复就麻烦了。” 我皱了皱眉,他的生活是我无法想象的,我劝不了他。 “哎——” 我还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候,院子里毕加索突然叫起来,小花站起来往下张望了一下,对我点点头:“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张妈来了,我先去帮你拿衣服。”他这下直接替我拍了板,然后心满意足地端起他那碗豆腐脑,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只留下我对着屋门长叹我命由他不由我。 小花家里的佣人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干活麻利,但话不多。我帮着她把客房里的被褥搬到院子里晒,又里里外外张罗着打扫了一遍积灰,恍惚觉得回到了霍家那座老宅,又体验了一把家庭主妇的快感,只是不知闷油瓶和胖子在广西进展如何了。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堪称风平浪静,没呆几天,小花果然塞了一张十次的健身房VIP体验卡给我,说是他以前办卡的时候送的,一直没人能用掉。 他大概是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想到这里让我心里难受了一下,但他自己似乎并不以为意。 到了那家健身中心我就有点后悔,我之前没去过大厅里有三层楼高的攀岩墙的健身房,那嵌着五颜六色卵石样支点的跟地面垂直的墙面让我看着就觉得有点眼晕。野外的悬崖峭壁是一回事,回到室内就完全是另一个感觉了。其实在大学的时候我也去过学校附近的健身房,还立下远大志向要锻炼出一身像施瓦辛格那样的肌肉,可惜平时经常处于犯懒状态,建筑系期末熬起图又来昏天黑地,一张年卡基本都当捐给健身中心了。最终结局是肌肉没练出多少,倒成了健身房老板最喜欢的那种基本不占资源,钱一次交足一年的客人。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以每小时10km的速度跑上一个小时,然后被摁着做各种器械练习,还要绑着绳子爬那面恐怕除了小花没几个人碰过,根本就是摆在大厅接灰尘的攀岩墙。几天下来我腰酸腿软叫苦不迭,小花笑得志得意满,一边说着别人要求我来上私教课都求不来,小三爷可是免费的VIP服务,一边毫不手软地提醒我越是肌肉酸疼的时候就越要继续才有成效。 时间挨挨蹭蹭地过了半个月,小花的伤已经全好了,毕竟没有伤筋动骨,底子又好,还伤着的时候都活蹦乱跳还能折腾自己,不愧是小九爷。我站在浴室里抹了把镜子上的水汽,看了看自己仿佛紧实了一点的肚子,又试着弯了弯胳膊,似乎隐约有了点肌肉的影子,当然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 刚换好衣服,我突然听见窗子附近有“哎呦”一声,那声音近得让我一惊——这间客房是在二楼,窗口怎么会有人声?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我赶紧冲到窗口探头往外看,只见地上有个穿着一身黑的人,像是刚刚爬上这面外墙但失手掉下去了。 我赶紧大喊小花快来有人爬墙,小花应了一声“来了”,我才略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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