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的风景未变,但有什么似乎已经悄然改变了。坂本龙一与大卫·鲍伊合作的、颇具莫西干风味的风琴乐响起,雷蒙像以往一样看向道路两侧,欣赏着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又落下的太阳。 在开车的间隙,查理也侧过头,橘红色的日光模糊了他的棱角。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查理主动领着雷蒙走进沿途的精神诊室,向护士和医师描述那些他也无法理解的专业词汇,仔细地向医生询问注意事项。 他并不是没有被父亲憎恨,也不是被雨人抛弃。 查理尝试着他开始理解这位哥哥,自己唯一的亲人,不再对雷蒙发号施令,而是学会了轻言细语的告诉他要怎么做。为了不让哥哥错过喜爱的电视节目,专门花了几百元买了便携的小电视。 他放弃日夜兼程赶路,反而在雷蒙表现出对路过拉斯维加斯米高梅大酒店的巨大招牌的好奇心时,领着他走进了赌城。 雷蒙过目不忘的天赋再次让原本不以为然的查理大吃了一惊,原本只是想陪他逛逛,雷蒙却一次又一次凭借记牌压中数字,将桌上的筹码全部笼到了自己的身边。 查理为之苦恼的、必须立刻偿还的8万美元欠款,轻而易举地被雷蒙赚到了手中。 当查理的速度慢下来,当查理放平心境,似乎一切都开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雷蒙甚至在赌场与一位漂亮的女孩艾丽丝协定了约会时间,他们约定在晚上十点相约舞池酒吧。 查理并没有将他放到一旁不管,反而主动询问雷蒙会不会跳舞,他亲自上阵,将手掌放至雷蒙的肩头,引导雷蒙搂住他,教会了他足以应付的简单舞步:“这就是跳舞,对,你做的真棒,你很会跳舞。” 短暂的喜悦冲昏了查理的头脑,他伸出手臂,在拉斯维加斯酒店提供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前,给了久别重逢的兄长一个大大的拥抱。 窗外车流涌动,灯火辉煌。 但是窗外,只有悠扬的舞曲和静谧的温度静静流淌。 伊莱娜向后靠在座椅上,她看向银幕,硕大屏幕上的雷蒙正在用他一贯僵硬的语气讲述他的约会对象:“她闪烁灿烂,就像是节庆假日一样美好。” 这句话本不该由雷蒙说出。 因为如同医生所说,雷蒙在片中的设定并不擅长表述自己的情绪,更何况是如此鲜明的爱意。而且他一向遵循着自己独特的计划规则,节假日对他来说与寻常工作的日子没有太多的区别。 这是她在片场亲眼撞见,奥斯蒙德夹带的私货。 就像是他用贷款和借款来直观地表述查理糟糕的处境以及他对金钱迫切的需求和压力一样,节假日这个寻常的词汇,对辛苦工作的他来说,对观影的成年人来说,足够浪漫和美好,用来形容一位爱人,再合适不过。 可惜这句话真正要赠予的对象不再现场,可惜片中的雷蒙被艾丽丝放了鸽子。 他跟随着弟弟重新出发,查理让他尝试沿着马路的边缘开车,这辆承载着查理不愿提起的童年的浅绿色别克敞篷车,又一次承载了查理心灵的回归,使他感受到了亲人在侧的温馨,让他重获了一份安宁。 巴尔克的猜测没错,查理没能实现自己的主观需求,却通过与哥哥的旅程,收获了自己的深层需求。 查理与雷蒙开车越过马路,他将车停在路边,诚挚的眼眸看向自己的哥哥:“我有被人照顾过,我有被人鼓励成为成为比想象中更好的人。虽然妈妈在我两岁时就去世,但是你和父亲一直照顾着我,还有苏珊娜,她一直在支持着我。” 一个无法正常表述情感的人,却始终在雨幕之中守护着他,给了他爱。查理放弃了争夺遗产,他想要和哥哥一起生活。 但是故事并未就此结束,《雨人》拥有的并非是好莱坞影片传统意义上的圆满结局,雷蒙在与律师的交谈中,表达他愿意离开精神病院,与查理一起共同生活,但他终究是个无法照顾好自己的病人,他在用微波炉加热食物时,差点引起了火宅,伤害自己。 而这也让查理明白,真正的爱并非是让哥哥留在自己的身边。即便不舍,但他清楚雷蒙比起与他共同生活,更需要医生、护理无微不至的照顾与科学的治疗。 这一次,换他为雷蒙在雨中撑伞,换他去体谅、关怀。强求不一定是好的,查理劝说着自己,将雷蒙的需求放在自己之前,他没有条件照顾好哥哥,所以他放弃了自己的主观需求,为了哥哥更好的生活。 只是这一次,雷蒙离开的时间是一个晴天。查理站在路旁,与缓缓移动的火车内雷蒙的视线相对,他像影片开头、像他小时候那样抬起手臂挥舞:“再见,雨人。” 鲍勃·迪伦的歌曲再次响起: “没有你我将形单影只 或许你也和我一样孤独 乘着一架银色的飞机飞越重洋 看见雨幕里潮湿的雨林 回想着这一切...” 影片至此拉上帷幕,巴尔克深吸了一口气,《雨人》是一场查理的心灵之旅,但有时,人们不得不收回手放弃。 * 电影结尾的歌声在影院侧边的狭小后台依旧清晰。 “没有你我将形单影只 或许你也和我一样孤独...” “嘟嘟...” 电话里再次传来清晰的忙音。 独自坐在化妆间的奥斯蒙德紧紧蹙着眉头,他用力将听筒扣回电话的支架上,焦躁不安地从身上西服的口袋中寻找着糖果、尼古丁贴片和烟。 一切本该按照他的计划顺利进行。 但这是第一次。 利亚姆离开美国回到多伦多以后,第一次没有接他的电话。
第237章 火灾 “杰作——” “好样的——!” 容纳了204人的放映厅内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无法休止的掌声。 荣恩站起身, 配合着拍动双手。 占据数量较多的影迷情绪激动,他们对于斯莱德制片公司有一种爱屋及乌的宽容,发自内心而真诚地喜欢这一部新人导演初出茅庐的作品。 只是荣恩怎么看这部电影, 怎么觉得《雨人》中处处藏着专属于奥斯蒙德·格里菲斯的印记。 刻意设计的镜头、转场,藏在颜色和不起眼的小物什之中的暗示, 荣恩认为,没有人能像奥斯蒙德一样,不动声色地在影片中展开画卷,展现出他用昏黄灯光温柔包裹的声色俱厉的残忍和爱意。 患有自闭症的雷蒙无法与他人进行完整、正常的交流, 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影片并没有将他塑造成需要怜悯和帮助的弱者,反而让他凭借固执成为亲情的坚定守护者。不得不说,这是对正常世界伦理道德的最大嘲弄。 处处都染着奥斯蒙德浓烈个人色彩的影片,却没有在cast名单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标注奥斯蒙德的名字,无疑也是一种辛辣而荒诞的嘲讽。 说白了, 荣恩就是无法理解, 为什么奥斯蒙德付出了如此多的心血,却不在这部优秀的影片上署名。 伊莱娜站起身, 她的目光瞥向缓缓亮起的影院侧边的通道, 看到达斯汀·霍夫曼、汤姆·克鲁斯...在角落阴影中的“奥斯蒙德”,他们即将在影院真正亮起的那一刻走出, 走上银幕前方的讲台。只是她却没有看到本该出现的“艾伦·史密西”的身影。 奥斯蒙德人呢? 伊莱娜皱起眉,冲忙地在掌声之中越过几人,从侧边的通道跑出, 直奔化妆间。 “艾伦?” 伊莱娜疑惑地推开门, 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咳嗽了起来:“咳咳...你不是戒烟了吗?怎么又...见鬼的你从哪翻到的雪茄?...这是怎么了?” 室内用帽檐的阴影遮掩面庞的男人靠在化妆柜旁, 侧头夹着电话的听筒,熨帖得体版型普通但挑不出错处的西装此时却出现了少许的褶皱, 脸上铺着大片塑形泥和粉底的奥斯蒙德偏着头,双眸紧皱,空闲的两指指尖夹着燃烧的粗雪茄。 是的,燃烧的雪茄。 烟尾的火焰本该被吹灭,产自古巴的违禁品本该静静地燃烧,产生坚果油香的焦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火柴一样燃烧着橘红色的火焰,产生不完全燃烧的黑灰色烟雾。 他脚边漆黑的痕迹灰堆证明,它已经不是第一支被暴殄天物,错误地燃烧殆尽的雪茄了。 奥斯蒙德抬眸望向她,被塑形泥包裹而略有些僵硬的脸上居然浮现起了些许茫然:“也许我应该报警?” 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小题大做,现在的时间绝不是利亚姆的睡觉时间。之前打去电话,利亚姆不在时,也会有其他人代替他拿起听筒,转告他利亚姆外出,一会儿才会回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七八个跨越国际的电话如同坠入深井、抛进大海的石头,除了忙音以外,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的心悸源自胸口残存的枪伤,覆盖在心脏上的痕迹,比任何话本中残忍的语句更具威慑力,久违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一样,自四肢蔓延,吞噬脊椎。 伊莱娜惊讶地张了张唇,注视着他指尖燃烧的雪茄掉落至地上,扬起小幅的烟尘波动,明亮的火焰被包裹,熄灭消失。 她无法理解奥斯蒙德的举动:“你冷静一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报警?” 耳边响起罐装一般不真切的欢呼声,它来自隔壁的放映厅,证明几名主创已经走进了放映厅。 奥斯蒙德看着她,给出的理由看似幼稚可笑,但他的神情执拗,好像坚信他给出的理由是足以证明天塌的铁证:“利亚姆不接我的电话。” 她还以为怎么了。 伊莱娜松了口气,尽量放缓了声音安抚奥斯蒙德的情绪:“放轻松,他只是没接电话而已,也许他临时有什么急事...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会这么粘人?别担心了,也许等你和媒体交流完,他就会将电话打回来。” 她也好、系统也好,甚至是他自己,脑海中纷杂的声音全部都在劝说着自己放下心来,给他一点时间,也给利亚姆一点时间。 法蓝色的瞳孔不安地颤动着,奥斯蒙德飞速地浏览着眼前的系统商城,他试图在繁多的目录中寻找到什么道具来帮助他缓和眼下的状况,但劝说和安抚都是徒劳,他的身体更加诚实,腹部很快就传来久违但熟悉的不适。 恐惧症是对情景永久回避的条件性焦虑,他清楚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经典性的预期性焦虑病例。担忧某件事情终会发生,忧虑日积月累,却在某个时刻遇到了可能会导致坏事真正发生的直接证明。 不,只是没接一个电话而已。 这证明不了什么。 奥斯蒙德站直身体,手指揉按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他尝试使用认知疗法缓解自己的状况,片刻之后,他沉默着在欢呼声的催促下挂上了持续反馈忙音的电话。抬手压低帽檐,跟着伊莱娜走出房间,走向放映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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