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真人,是有旧相识拜访么?” 说话声中,破旧的门帘再次掀开,走出的却是一位明艳潇洒、上下一身劲装的年轻女子,腰间短剑宛如秋水,犹自波光粼粼;而她眼波左右盈盈一转,看似顾盼多情,但目光森寒泠冽,却刺得林貌倒退一步——这目光之凌厉,几乎与剑锋相差无几了! 女子看了大手子一眼,收回刀剑一样的眸光:“我没有见过这位少年郎呢。” 孙思邈微微一笑,语气很柔和: “老朽也不曾见过。但这少年眸清气正,根骨上佳,又炼有天下正统的内丹秘术,想必不会是什么歹人。多半是大派弟子,奉命在外行走吧。那听过老朽一点微名,也是有的。” 女子点头:“那便是我僻居海外,见识短浅了。” 这一老一少兀自问答,听得林貌一脑子浆糊,懵逼之至。但无论如何,孙药王的身份是经陛下亲口指认,绝不会有假。他按捺住兴奋,脑子里来回排练数次,终于壮着胆子想上前套个近乎,顺带着求一张签名什么的。但还没走上一步,他背后便是微微刺痛,原来狸花猫不知何时伸出了爪子,正卖力用爪子抓他肩膀。 “快把背包打开。”狸花猫用气声催促:“朕要到包里躲避!” 林貌大惑不解:“为什么?” “孙药王见过朕!”陛下气急败坏:“他要是不小心认出来了,那还成何体统!” “那又怎样——” 大手子嘟囔半句,立刻领悟了过来——现在见过猫猫陛下的人倒是不少,但要么是房玄龄这样一根绳上的蚂蚱;要么是对皇帝一无所知的猴哥乃至村民。没有一个人能将这小小的一只狸花猫与当今圣天子陛下联系起来。但要是孙药王明察秋毫,看出端倪…… 林貌咬了咬牙,赶紧拉开背包,让猫猫哧溜一声钻了进去,连根毛都不敢露出来。 · 大概是见大手子犹豫徘徊,误以为是有什么心结。孙药王主动开口招呼,不但热情邀请他进屋歇上一歇,还专门介绍了那位随侍的明艳少女。 “这位是红拂。”孙真人语气慈和:“红拂练的是以剑入道的法门,气势自与寻常不同。此次老朽西行,也全仗红拂姑娘随行护卫,斩妖除魔。因为是荒郊野岭,也难免警惕了些。还望小哥勿要怪罪。” 林貌:………… ——红拂?红拂夜奔、出投李靖的那位红拂?风尘三侠中的那位红拂? 现在的历史名流都流行彼此联动了吗? 可怜大手子哪里还敢多说什么。他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只能僵着手脚被孙老爷子拉进屋中,丝毫动弹不得。 刚刚跨过那扇破旧陈朽的大门,林貌便觉眼前一亮:小小一间破屋之中,居然铺上了最为精致华美的大食国地毯,五色灿烂,莫可比拟;金丝地毯上三足的羊脂玉炉炉火熹微,清雅的香气随风飘洒,氤氲细腻。 这哪里还有一点破落乡村的气象?俨然是金碧辉煌,奢华绮靡的富贵温柔乡了。 当然,以唐传奇中诸位剑仙的豪奢风气,有此做派毫不稀奇。倒是药王入内后微微一叹: “又点起龙涎香了吗?也太奢侈啦!” 红拂跪坐在香炉之侧,挺身答话: “龙涎香最能定神,也免得真人日夜思索,劳苦精神。” 说罢,她又向兀自呆愣的大手子行了一礼,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来历。原来,当日红拂女逃出杨素府随师兄虬髯客习练剑术,曾因运气不当走火入魔,几近丧命。幸而孙真人云游经过,顺手救了她的性命。红拂女由此感激,当即发下咒誓,必要护孙真人周全。而此次真人西行,她也是随行左右,不敢擅离,料理了不少胆大妄为的妖魔。 “……所以,一时不察,便难免冒犯尊驾了。” 这既是解释,又是委婉的赔罪。林貌自然连连点头,表示毫无介意。孙真人盘膝坐在地毯之上,闻言也笑出声来: “其实,老朽此番西行,也不过是探求病理,研判医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必要令师兄妹大费干戈呢?” 红拂并未答话,只是低头拨旺炉火,又从旁端起一个极精致的银质茶壶,小心正放在炭火之上。显然,这二位的争论是延续已久,各自都不能让步的。 倒是大手子心生好奇,壮着胆子出声询问: “真人要探寻药理吗?不知是探寻什么药理呢?” 孙真人稍稍叹了口气。 “其实说来也蹊跷。”他慢慢道:“一年以前,老朽曾在关中诊治,查出了不少面黄体弱的病人。这些病人饮食并无异样,但无论如何进补,都不能滋养身体。如若误食了蒜、姜一类极刺激的食物,还可能从口中吐出长蛇,兀自蠕动挣扎……” 说罢,他从袖中淘了一淘,竟真取出一条半尺来长,全身赤红的蛇干来,夹在手中来回晃荡,腥臭难闻。 出乎孙药王的意料。红拂固然是修道有成不动不摇;那不知来历的少年郎却也并未露出震惊畏惧之色。他只是仔细看了一眼,出声发问: “这便是病人口中吐出的长蛇?” “不错。”孙真人将蛇干收好了:“老朽来回查访,查出这怪病的源头正出自西面,所以发愿要来看一看根底。据上古医书所传,这病是因为凡人误服了河中长蛟的涎水,感而生疾,寻常药物无所措力。真要根治,必得借真龙之气为引。” 林貌:………… 虽然长蛟不长蛟的他并不懂得,但那条半尺来长的肉蛇,不应该是某种寄生虫么?什么“龙气”,还能根治寄生虫呢? 好吧在西游世界里的确也很难排除神秘要素。大手子不敢随便开口,只能小心翼翼的探问: “什么’真龙之气‘呢?” “比喻而已。”孙真人道:“真龙者,人主之谓。据传华佗曾蒙汉献帝赏赐过一方御用的好墨。他将此墨汁兑入药中,用以治病无往不利,便是借得了汉献帝贴身的一点龙气。当然,献帝末代之主,龙气已然稀薄。如若是盛世开创之君,效力应当更佳。” 如此寥寥数句,不仅林貌嘴角抽搐,就连背包里的猫猫都忍不住拱了拱——什么“盛世开创之君”,你干脆指名道姓得了!难道医治这稀奇怪病,还要李二陛下牺牲自己的贴身衣物吗? 怎么听着这么变态呢? 不过显然,孙真人也并不太相信这古籍中的传闻,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便不再说下文。倒是红拂专心烹茶,此时却平静开口: “可惜我师兄大业不成,否则孙真人也不必如此奔波求药。” 孙真人没有接话,倒是大手子疑惑之下,居然接了一句嘴: “令师兄有什么大业呢?” 红拂抬起头来,面色恬静而又从容。 “我师兄妹曾想谋取天下,问鼎江山。”她柔声道:“可惜,天数如此,奈何不得了。” 林貌:?!! ——不是,姐姐,谋反叛乱可以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的吗?! 你这是不是也淡定过头了! 他瞠目结舌,两眼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在此惊骇震怖之中,林貌脑中飞转,居然刹那间就记起了唐传奇虬髯客传的全部情节,瞬间一盆冷水浇头—— 是了,这红拂女与虬髯客,特么从一开始就是俩造反头子啊! 这两师兄妹结交豪杰也罢、习学剑术也罢,乃至当初“青目识英雄”,荐拔李药师于草莽之中,为的也都是个造反啊! 人家造反形势所迫,他们造反心安理得;人家造反踌躇犹豫,他们造反积极踊跃。即使到故事的最后中原大局已定,这剑仙都要发奋图强,转战海外,继续造反大业啊! 这是怎样孜孜不倦的造反精神?这是怎样熊熊如火的造反意志?恐怕陈胜、吴广当面,也要退一步地! 林貌深深抽一口凉气,是真觉得头疼了起来。 大概是相伴以来听惯了暴论,孙真人神色和缓,不发一言,任由红拂展现她高不可及的志向。倒是猫猫在背包里微微一动,似乎也被如此赤·裸裸的言辞震惊了。 大手子绞尽脑汁思索片刻,只能小声开口: “那贵师兄现在是在……” 您别告诉我是潜伏长安左右,依旧图谋大业吧? 红拂微笑道: “中原初定,已非吾等的天下了。所以师兄泛舟海外,而今想在扶余开一番基业。” 大手子惊色渐收,兀自俯首沉默,似乎在做什么深沉的思索 “扶余……”他慢慢道:“应该是在辽东高句丽一带吧?” 红拂颔首:“不错。” “辽东一带。”林貌近乎于自言自语:“以令师兄的说法,中原已非二位的天下,不得已只能求取于海外。可设若中原朝廷要索取辽东的故地,两位又该如何安身呢?” 红拂稍稍蹙起眉:“尊驾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朝廷一定会对高句丽动手、对辽东动手;两位最好早做打算。” “……尊驾如此笃定?” “我当然笃定。”林貌语气平淡:“辽东四郡是大汉故地。所谓祖宗疆土不可以尺寸与人,姑娘觉得当今的皇帝,是含羞忍辱,拱手让出祖地的废物吗?” 红拂默然少顷: “不是。” “辽东乃中原之咽喉,一旦击破榆关夺取燕云,华北将无险可守,其弊不可胜言。”林貌道:“姑娘觉得,当今皇帝,是贪图安逸,遗患后人的庸君吗?” “不是。” “那么,伐高句丽之战便是不可避免了。”林貌又道:“以而今的国力计算,征伐高句丽的战役大概还要准备十年。那么,令师兄妹倾尽全力,以剑仙术法操练部属,又是否能力挽狂澜,与当今稍作周旋?” “……不能。” 林貌默默凝视容色端丽、明艳生辉的剑仙,能清楚的在她神色中看出踌躇与动摇。 ……果然管用呢,这一招。 ——当初虬髯客雄心勃勃,逐鹿天下的欲望如鼎如沸,不可稍有遏制;但为什么又决绝远奔海外,甚至不敢在乱世中稍稍施展手段?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剑仙偶然在酒肆中见到了彼时尚为太原公子的李二陛下而已。 以唐传奇中的描述,这位飞扬轻举,蔑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绝世剑仙,仅仅只望见年方二十的李氏子一眼,便默然不语,“见之心死”,颓丧不可再起;而与之同行的相面道士,更是惨然色变,拂袖而去,唯一的规劝,只有“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 所谓“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绝无胜算,绝无希望,绝无可能;不要抱有任何战胜太原公子李二陛下的幻想;大局已定,胜负已决,而天命亦早有所归;只有皇帝神威不可及的海外,才是英雄豪杰苟延残喘之处——整个虬髯客传,便是这样残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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