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真人与红拂早就坐惯了这滴滴打驴的法术,各自都是优游自得、闭目养神。唯有林貌战战兢兢,心胆俱裂,望一望驴蹄下的万丈高空后神魂皆冒,只敢趴在驴背上揪着鬃毛大打哆嗦,顺便将驴腹夹得比铁钳更紧,恨不能痛哭流涕,将屁股长在野驴背上——也就是这坐骑乃法术所化,任劳任怨,绝无计较,否则遇见这样无礼的乘客,少说也得撂几次蹄子。 空中雾气纵横,不可辨别;剑仙与真人倒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狸花猫藏身背包之中,实在受不了这莫名其妙的颠簸,终于钻出脑袋,大声怒斥: “不过是骑一头驴而已,又不是骑龙,慌张什么?腰挺直了!” “让你挺直腰,你叉开腿做什么?腿夹紧!” “朕说的是腿夹紧,不是让你把这驴子的肋骨夹断!还有,骑驴子时不要把胯骨翘这么高——你没有感觉到这野驴在用尾巴抽你屁股吗?” “够了,你这是在骑驴还是杀驴——” …… 怎么说呢,李二陛下纵横疆场十余年,而今也算是踢到铁板了;大概从他六岁习练弓马开始,就从没有见过如此手忙脚乱、四肢不协调的阿宅——在骑行的这短短半个多时辰里,皇帝费尽心力,传授了他此生所知的一切骑射技巧,但也只让大手子学会了调整臀部,不再被尾巴抽打屁股而已。 如此教诲三次,圣上终于不能不接受事实了。他咬牙片刻,只能教林貌侧着身躺下,用鬃毛缠住手腕,双脚在驴腹下呈八字固定。 大手子试了一试,果然大为平稳;不由心悦诚服,出声赞叹: “陛下的法子果真神妙啊。” 陛下:…… 狸花猫顶着被狂风吹乱的一头长毛,默默移开了目光。 ——虽然这只是长乐公主六岁时就能一次掌握的法门,但只要管用,也能称之为神妙……吧? 毕竟,他也实在不想再对牛谈琴了。 · 三人在凉州城外降下了云头,在墙角将驴子系上。他们刚认了认方位,便立刻有树边闲坐的男女一涌上来,七嘴八舌的给孙真人问安,还忙不迭的请孙真人到自家饮茶休息、用些点心——凉州是丝绸之路的要冲,往来商贾如云,民生也甚为富庶。大家有钱有闲,是真想请药王到自己家歇上一歇。 孙真人见多识广,对这样的场面早有经验;他抬手做了一个团揖,先谢过众人的好意,再委婉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允诺看过病患之后,再与大家相聚。 闻听此言,兴头上的众人却不由齐齐一愣。如此沉默片刻,才有人小声开口: “……真人是要去治那吐蛇的怪病么? 孙思邈欣然点头: “不敢说能否治好,不过是略有一点心得,想冒险试一试罢了。” 人群中一时沉默。为首老者左右看了看,才悄声提醒: “恕小老儿多嘴,真人请小心些吧!也不要再提这怪病了,还是尽快出城,最为妥当。” 孙真人一时愕然: “老朽只是治病而已,想来不会触犯什么。” “治病救人自然是大好事,但真人哪里知道城中的底细!”老者道:“真人不知,数日前,这晋昌城中来了个不知来历的女子,生的是貌美如花、国色天香。城中的长史一见倾心,立刻就派人用软轿将那女子抢——请到了府中。不料,那女子虽是貌美,却也娇弱。到府邸后不过数日,便面红耳赤,不能饮食。那长史心疼得要不得,派了手下四处催逼医生呢。真人要是撞上,那还有个好?” “真人又不是不知道,此地长史对大夫最是刻毒,动辄锁拿扣押,何苦触他那个霉头?真要被衙役抓住,怕不是三位都要吃大亏啊。” 林貌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先不说这什么貌美女子莫名染病的桥段实在有些耳熟,就是言谈中那长史的古怪手腕,也真让人不解。 “就是再如何无礼,总不能冒犯孙真人吧?”他忍不住开口:“难道堂堂长史,连孙真人的名声也不晓得?” 那老者回头看他,欲言又止;还是孙药王微微而笑,轻描淡写带过: “本也是老朽初来时太过急躁,本无十全的把握,却贸贸然对贵人们提及了这蛟涎致病的谬论。一时触怒上官,也是有的。” “这哪里能怪真人!”有人愤愤不平:“分明是大计之年到了,做官的昧良心——” 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老成的百姓捂住了口唇,不许他妄言。但大手子稍稍一愣,却立刻心领神会,不禁露出冷笑。 ——你要早这么说,那不就明白得很了? 什么厌恶大夫,什么脾气古怪,听得大手子真是云里雾里,莫名所以;而今轻轻一句,才真算点破了关窍——锁拿扣押医生不是重点,重点是今年朝廷正要“大计”,审核地方长官的政绩;那利害之大,关乎身家性命,当然不能让愚钝无知的郎中们将这有碍观瞻的寄生虫病给捅出去! ——怪病诶!蛟涎所感诶!是不是听着就有怪力乱神天降灾咎的气味?上天降灾祸于瓜洲,难道上下的官吏还能讨着好吗?还想不想进步啦? 在这种由上而下心照不宣的利益共同体前,别说区区一个药王,就是神农帝亲自下凡,今天也得顶两个跟斗。 林貌唇边似笑非笑,暗地里却已伸手去掏背包——显然,城中百姓当着陛下的面爆出这等猛料,那才真是钻心刺骨无可辩驳的巨大耻辱;相信他只要乘势挑唆几句,定可以挟天子而令诸侯,让瓜洲上下的地方官品一品龙颜震怒的滋味…… 还敢叫爷灰溜溜回转?今日老子不弹劾得他祖坟起火,那都算嘴皮子功夫没有练到家。 但他尚未拉开拉链,便听心中一声轻呵,虽然细微而飘渺,但语气却俨然熟悉之至。 林貌啊了一声,又惊又喜,赶紧在心中呼唤: “大圣!” “正是咱老孙。”大圣漫不经心:“本来分一道元神,只想瞧瞧你小子的行程。不料天眼一观,居然看到了了不得的人物呢……” 林貌一头雾水,悄悄左右张望,但见众人面带愤恨,议论纷纷,却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来。 “怎么,你连这也算不明白?”大圣道:“你小子不是最博闻多识了么?就算没有天眼法藏,看不出这祥云瑞气,难道连那一位惯用的手段都忘了?五蕴皆空,随行显化,还真是高明的大神通。” 林貌打了个激灵。有猴哥这轻描淡写的一语点破,外加方才那熟悉的即视感,他终于隐约领悟: “难道是——” “说来也怪,尊者不在南海纳福,到这偏远边陲做什么?灵山也没有法会吧?”大圣没有理会大手子的嘀咕,兀自自言自语:“清净慈悲,普度有情。菩萨慈航至此,难道是要开示白骨观么?” 所谓“白骨观”者,是指觉悟的圣贤以大法力展示肉身腐朽白骨显现的种种恶状,以此警示世人,展现荣枯生灭之无常。而以此推断,那么长史府中那位神秘莫测的美貌女子,其来历便呼之欲出了——为什么要驾临瓜洲?为什么又会莫名染上重病?究其用意,恐怕是蓄意引发变故,一定要让城中的显贵们亲眼见证寄生虫发病、红颜化为白骨的异状, 仅仅在报告中听闻瘟疫流布的只言片语,终究没有眼睁睁看着活人七窍流虫暴病身亡来得刺激可怖;更何况,这活人还曾是引动情·色,令长史欲罢不能的绝世女子——娇艳可人的容颜在自己的注视下腐朽败坏、恶虫横生,那种惊心动魄,想来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吧? 如此惊心动魄、直击心灵,或许长史参军们也能在恐惧之余,稍稍共情病人的感受;乃至感动良知,解除城中残酷的封锁。 林貌通前彻后想了个明白,不觉有些默然。 “慈悲之心,竟然可以广博到这种地步吗?”他感叹道。 这样的苦心孤诣,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救这一城的病人,更有点化当地官吏的悲悯用意;如果长史能在白骨之前幡然醒悟,那么回头是岸,也不算太晚。 ……只是,以诸位上进之心的热忱忠贞,这一点小小震撼,还真未必能动摇什么。 “菩萨仁心所及,自然是生死人肉白骨,再卑鄙无耻的小人,都能顾及。”大圣淡淡道:“不过,老孙并非观自在,亦绝无此视众生如一的德行。咱别无所长,只是生平这一点杀性作祟,实在是抹消不得。” 他吩咐道:“你且攥紧左手,随孙思邈入城去。等见了长史,咱自有道理……” 一句尚未说完,林貌的背包便突然一动,拱出一只猫猫头来。 “尊驾要对此地的长官动手吗?”陛下的声音同样在心境中响起,温文尔雅,不徐不疾。 林貌心中一跳,暗叫麻烦:或许是共服仙丹的缘故,圣上与他声息相通,俨然也听到了大圣的传音;此地长史固然罪不可赦,但身为皇帝,又怎么能容忍外人随意处置朝廷命官?怕不是要有一番冲突。 大圣不屑掩饰,直接承认:“不错。” “尊驾嫉恶如仇,当然是君子做派。”陛下的语气相当柔和:“不过,此人毕竟是大唐的官吏,还是要照着大唐律法处置,才合乎体统。” 大圣的语气有些不悦了:“你又待如何?” “我想,还是不要太残酷才好。”皇帝平静开口:“为首的斩决,其余弃市,尸体示众,附恶者一律充军,也就是了。” 一语既出,心境中似乎都沉默了片刻 “……这倒也不至于吧。”猴哥终于干巴巴开口。 ---- 猴哥:老孙可不是菩萨!老孙杀性难除! 皇帝阐述见解后。 猴哥:……你有点太极端了。
第35章 会面 似乎是被这狸花猫的态度所震慑, 猴哥只稍稍发表了一下意见,便再不开口,保持了绝对的静默。 眼见已经无人反对, 陛下登即做了决断。他让林貌将随身携带的通关文碟取出来, 沿着缝隙叠成小小的纸方, 正面刚好露出铃印的“天子之玺”,以及房玄龄杜如晦两位首相的签名。 “地方五品以上的主政官吏,每三年要到长安大计一次。”狸花猫告诉林貌:“所以, 瓜洲城中主事的臣工,一定都认得房、杜两位相公的笔迹,认得朕的玺印。你只要手持这张纸方, 宣称是朝廷巡视风纪的钦使,便能出面料理此事了。” ——相较于齐天大圣的打砸逼供, 大动干戈;这样不动声色的料理手段, 是多么优雅完美,轻松自如呀! 林貌小心折好了纸方,仔仔细细确认了字迹。但作为浸淫网文已久的阿宅,他还是有些疑虑: “冒称朝廷钦使,是不是有矫诏的嫌疑啊……” 政事堂与皇帝联名下发的只是核验身份的通关文碟, 即使规格再怎么高到离谱,也决没有授权林貌拿着这文碟充当钦差、自行其是。以隋唐制度而言, 巡逻政务的人选必须要圣上与宰相同时许可,仅仅只有一份猫猫陛下的口谕,那充其量只能算非正式的中旨, 程序上并不合规。要是以此处置地方官员, 搞不好是要招来弹劾的。
166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