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抛下了一只断裂的手臂,骨节突出、黑毛耸立,断裂的骨骼洁白如玉,光泽盈盈动人。 林貌凑过去仔细端详,这断臂虽然是血肉模糊,却绝无污浊臭气;反倒是他用力嗅闻,居然闻到了一股悠长细腻的香气,清幽恬淡,回味柔和。 “这——这又是什么妖怪?” “这不是妖怪。”猴哥道:“俺在天上与它交锋时,曾经动用三次雷法,但三次都毫无效用。雷法秉天地之正,威慑三界一切异类。就算他是上界灵兽下凡,也绝不能应付得这样轻松自如。归根到底,这种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邪‘,但绝不是不容于人世的妖魔。” 他停了一停: “你小子听说过’六天故气‘么?” 巧了这不是?大手子近年来醉心于民俗小说,还真搜集过相关的资料。 林貌迟疑道:“大圣说的是东汉张道陵张天师破山伐庙,奉帝命所诛灭的那些……淫祀?” 大圣诧异看了他一眼,似乎颇为意外。 “你小子倒真有几分歪才,竟知道这样的隐秘……不错,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时变动不居,由天时所繁衍的神祇自然也随之变动,此起彼落、兴衰不定。长久之后,被天时人心所遗忘摒弃的神祇,便被称为’六天故气‘、’败军死将‘。这些神灵已经不在其位,但毕竟享受供奉数百上千年,亦绝不能视为’妖邪‘。” “当然,老孙于这仙界隐秘并不熟稔,实在也认不出那劳什子到底是上古的什么毛神。不过,它既然并非妖邪,那一切降魔辟邪的法术便对其统统无效,你小子还是要小心些。” 猴哥咂了咂嘴,又从腰中解下一个小小的玉石,顺手抛给了林貌。 “这是俺从那劳什子手中夺到的东西,他似乎便是以此为引,施法招来的泰山真灵。这不像是仙家法器,倒像人间物事。你入长安后便找人查一查吧,也省得糊里糊涂受此暗算。” 说罢,他身形骤然变淡,如青烟一般寥寥散去,再不见踪影。 · 林貌双手捧起玉石,对着阳光反复端详。只见墨色浓厚玉质细腻,上雕骊龙下刻小篆,俨然是一块做工极为精细的玉玺。 上古不知名的神灵,为什么要随身携带这样的玺印? 六天故气,六天故气……所谓’六天故气‘,说来含蓄,其实却是极为残酷,几乎可以列入华夏文明发展历史的战争。商·周革命虽然大致消弭了人牲祭神的陋俗,但原始而迷狂的信仰依然遍布山野,不可翦除。这些民间供奉的山神水神贪婪而又残暴,动辄索取牛羊、金帛,为祸无可计算。 也正是这样的背景下,祖天师张道陵等道教开创者才毅然向淫祀邪神宣战,所谓“破山伐庙,杀鬼生人”——什么是六天故气?革故而鼎新,既然已经是被天道与众生抛弃的“故气”,当然应该乖乖退出历史舞台,将地位让给全新的种子! “万通诛符,伐庙杀鬼,生人荡涤,宇宙明正,三五周天匝地,不得复有淫邪之鬼。”……某种意义上,这场道士与邪神的战争可是持续数百年不休,直到大唐盛世之时,才终于底定乾坤,天下太平…… 所以,一个理应在历史舞台上与修仙者殊死搏杀,彼此不共戴天的邪神,又是为什么会找上他们这些小虾米呢? 林貌百思不解,只得盘坐在枯草上把玩玉玺,顺便揉搓自己被碾压得酸痛的肌肉。 大概是小猫咪的肉。体比人类实在脆弱太多。猫猫陛下在地上瘫了足足五六分钟的功夫,才终于晃着脑袋爬起来,发出有气无力的咪咪叫。 陛下都被巨压与声浪给震得有些懵逼了,不但起身时走得七歪八扭,站立不稳,似乎还模糊了某些关键的细节;它抬头四望,没有提及先前种种不敬的举止,反而茫然开口: “……那猴子呢?” ——居然不记得了?不记得才好啊! 提心掉胆的大手子长长出了口气,微笑着接过话题;出于为尊者讳的尊敬,他轻描淡写的带过了某些不太方便的情节,只是简要叙述了关键。 猫猫晃了晃脑袋,似乎是在艰难思索。但震荡的后遗症太过厉害,想来想去一无所获。他深沉思索片刻,只能让林貌先拿出玉玺。 太原公子见识实在非凡,他绕着玉玺走了三圈,便一一分辨清楚。 “这是汉玺的样式。”陛下慢慢道:“下面的小篆是贺兰公……贺兰公之印。这应该是汉世宗孝武皇帝赐给贺兰山神的玺印,字体是武皇帝的御书。” 林貌愣住了:“汉武帝刘彻?” 怎么还跟刘野猪扯上关系了呢? “武皇帝晚年酷好方术,曾八次封禅泰山,广求仙术。”狸花猫道:“以先汉稗事抄所载,封禅泰山之后,武帝曾令人广祀天下名山大川,并为诸山神封爵赐位,制定四时供奉的规格。其中,五岳地位尤尊,被敕封为’帝君‘,其余诸山,则由公至侯,品级各有不等。这’贺兰公‘,便是冠军侯霍去病踏破贺兰山后,武帝特旨所赐。” 林貌:………… 彳亍吧,他算是知道这古神是怎么调来泰山真灵的了! 贺兰山神当然管不了泰山府的事,但只要有了这“贺兰公”的朝廷玺印,那么他与泰山府君便算是同一体系的神明,即使尊卑有别,那也是威震一方、名正言顺的诸侯。同一体系的同事以皇帝御赐玺印请泰山府君借予泰山真灵,难道府君还能峻拒吗? 这是什么?这是最光明正大的官僚流程,绝对没有瑕疵可挑的程序正义,顺理成章的正统法则。即使林貌将来追究到天边去,面对这一份妥帖缜密的流程,那绝对都是无话可说——作为华夏文明祭祀遵奉有加的神山,泰山府君谨守君臣之分,听从中原皇帝的命令,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如果真有不妥,那你是在质疑皇帝的权威,还是在质疑大汉天子的正统呢? 林貌还能说什么?林貌只能闭嘴。 所以——所以世宗孝武皇帝是真闲得蛋疼呐!你脑洞大开革新人间的官职也就罢了,请问又是哪路高人给了灵感,非要给神灵也设计一套爵位体系? 再说了,设计出的这体系也真是设计得一塌糊涂;什么贺兰公、贺兰公;贺兰山凭什么封公?还不就是冠军侯在贺兰山犁庭扫穴功业赫赫,武帝狂喜之余爱屋及乌,偏心偏到了肋骨里——你这么偏爱西北诸山,将武夷等置于何地?真是祭神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内多欲而外假仁义,不过如此! 林貌咬牙切齿,暗地里大肆腹诽武皇帝——也就是他们运气绝佳,碰巧有李二陛下随行,可以以一个大一统皇帝的命令抵消另一个大一统皇帝的命令;否则只要差错一点,恐怕连猴哥都要遭重了! 这是怎样的坑爹呀! 大手子暗骂片刻,犹自怒气不消,于是眼珠一转,心生一条毒计。他悄悄的教唆皇帝陛下,让陛下返回长安后立刻行文泰山府君,责问贺兰公之事;要是应对不能如意,便撤销武帝所封一切山神名位,收回一切印玺。 “这就是株连并坐,一网打尽!”大手子挑唆道:“如此耻辱,怎能不报?一定要他们限期给个满意的答复!” ——开玩笑,你刘野猪是个皇帝,我们李二也是个皇帝;都是千古一帝的大一统君主,谁又怕得谁来?再说现官不如现管,只要武皇帝不能从茂陵中爬起来,那天下就得按李二的意思办…… 在此谗言面前,猫猫陛下默然片刻,只能委婉开口: “……朕会考虑的。” ---- 咳咳,武皇帝曾命人以鱼干祭祀武夷山。但是吧,在祭祀的规则中,讲究的是“生、鲜、端正”;而剥膛去脏又腥臭扑鼻的鱼干,无疑是不生不鲜,更不端正,一个不差全犯了个遍。所以吧,一直有人怀疑,这是武皇帝被闽越国得罪了,蓄意搞他们的。 武夷山:不是,刘野猪你有病吧?
第32章 药王 虽然想方设法给诸位名山山神上了一笔眼药, 但在挑唆污蔑之余,大手子心里还是清楚的。贺兰山神当然与今日的伏击脱不了干系,真要将他指为幕后主使, 却也相当牵强——只要脑子没有坏掉, 那奔袭千里出手暗算, 为何巴巴带着御赐印玺?生怕身份不会泄漏吗? 再说,堂堂山神又何必亲自出面捕获凡人?贺兰山离此地少说也有数百里,吃几个路人怕还凑不上往来消耗的那点法力。 当然, 不管有关无关,既然今日有刺王杀驾的嫌疑,那就绝不能放过。大手子咬牙切齿思忖再三, 暗地里已经决定:只要陛下收回贺兰公的名为,立刻就再进言请旨, 修改祭祀的章程;每年只许给贺兰山神上供臭豆腐汁腌制的折耳根, 配蛇草水佐餐。从此永为定制,不许更改。 还想要山珍海味,吃什么牛羊鱼鸡?大手子的心眼也未必比孝武皇帝宽宏多少! · 大手子在原地发怒片刻,静坐调息体内的真气,终于缓和了筋骨处的酸痛。他仰头见天色还早, 不愿意在此荒郊野外逗留,便抱起猫猫, 口诵咒诀,再次御风而起。 如此脚不沾地,疾行了半个多小时, 终于远远望见连绵群山下小小的一座村落。林貌大喜过望, 本想过去歇一歇脚;但等走近一看, 却见断壁残垣、尘灰飞扬, 除了村口柳树上几块翩翩飞舞的肮脏白布,已经看不出人类驻留的痕迹。 这样凄清而冷寂的村落,当然让人心生寒意。但大手子常年在恐怖游戏中磨砺,心下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开启内视左右看了一圈,除了远离人世而阴气沉郁以外,并没有感应到别样的邪气魔气;大体而言还算安全。 大概只是村民逃避战乱,流离不知所踪了吧? 林貌将猫猫放了下来,想到村口的井边找一找水源。但他刚在井口探出脑袋,便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少年人,不要乱碰这村里的东西!” 林貌回过头来,却见身后半塌的屋舍吱呀一声轻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自屋中走出,在门后向他招手。 老头来而无影,行而无声,就连呼吸都是既缓且浅,几近于无;要是寻常人回头看见,恐怕当场就要惊异失色,晕厥过去。但林貌反复探查,察觉这老者并无其余异样,虽然气血稍有缓沉,却是实实在在的活人。 可活人并不一定就可靠。真正瓦解林貌警惕心的,还是猫猫陛下在耳边的一声低呼: “孙真人?” ——孙真人? 大手子微微一愣,终于反应了过来,惊诧几乎不可自抑: “孙药王?!” 不是吧,居然能在荒野中遇到这样的人物! 孙药王长眉一展,还未来得及开口答话,便听破屋中叮的一声嗡鸣,响起了少女清脆柔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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