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些遏制不住的仇恨与怨怼吗?周岚斐想。 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吒喝。 “你这混账玩意儿!还不放开我爷爷!!!” 周岚斐一回首,便看见那叫谭余的中年男人追赶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又面色铁青。 周岚斐不语,也不曾放开那白瓷的骨灰坛子,他转了个身,感觉牛蛙馆里无数冤魂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自己的身上,这一刻他仿佛就是这些冤魂的代言人,肩膀上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 周岚斐眯了眯眼,将骨灰坛子放下,一抬脚踩了上去。 谭余吓了一跳,被他这堪称大逆不道的动作激怒,却又有些忌惮似的不敢靠近,隔了老远怒骂道:“你这王八蛋龟孙儿!!你做这等阴损事情!!是会遭报应的!!” “报应?这话从你姓谭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有意思。”周岚斐掸了掸膝盖,横目瞧他,“你跟你爷爷做的那些事都不曾有报应,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我爷爷。”谭余结巴了一下,后强辩道:“我爷爷一生都在帮人排忧解难!有什么好报应的!他这样的人就该长命百岁!” “排忧解难?我看是妖言惑众吧!”周岚斐说,他指着背后的门店,此时爱锅牛蛙馆里已经没有人在用餐了,无数双眼睛都直勾勾的朝外看着,那些眼睛瞳仁大而圆,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眼白,场面诡异非常,“三十年前你爷爷在这里开的黑诊所,以下作的手段帮人鉴定男女性别,杀了多少女婴,又害死了多少女人?他若在世,恐怕连想都不敢回想一下吧!不然也不至于那么急急忙忙的迁宅动土,想来他自己也是怕因果轮回的!” 他感觉他每说一个字,背后的那些冤魂的眼神便愈发炙热,甚至有了些可以被称之为是“希冀”的东西。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谭余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手脚不听使唤似的后撤了半步,远离这热热闹闹的牛蛙馆门店,“我爷是帮人延续香火的!那些小女娃又不能传宗接代,还要赔钱嫁到别人家去!生下来就是多两张吃饭的嘴” 他说的理所当然,性别之成见根深蒂固,周岚斐知晓这些道理光靠三言两语是说不通的,他摇了摇头,侧身展示着后方已然是怨气冲天的爱锅牛蛙馆,“你睁大眼看看吧!” 早在谭贵德骨灰出现时,这些埋藏在地下,迷惘不知何去何从的冤魂们便被指明了方向,此时隐隐尖啸着,哭泣着,蠢蠢欲动。 “我不看!!我做什么要看这些!!”谭余眼神躲闪,瑟瑟发抖,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指着周岚斐嚷嚷道:“哦!我想起来了!我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你你你是那个段家的外姓养子!!”说到这里,他眼睛瞪圆,尖利道:“你们这些羽师!明知道恶鬼害人,不该去超度他们让他们放下仇恨早日往生吗!现在拿我爷爷的骨灰撒什么气!你跟鬼同流合污!你也好意思!” 总有人希望别人无条件的选择原谅,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要求他们放下仇恨早日往生? 周岚斐怒极反笑,退了半步,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之下,高高的举起了谭贵德的骨灰坛子,用力砸下去。 “咚” 谭余惊恐万状的抱住了头。 就在这一颗,周岚斐的手下莫名的出现了一股阻力,像是在上托着坚硬的骨灰容器一般,骨灰坛子脱手的瞬间,下坠的趋势缓钝,最后竟是缓缓的落地,半点裂纹也无。 这变故来的突然,周岚斐吃了一惊。他复又试了几次,发现无论他怎么用力,从什么角度松手,这骨灰坛子都不会自由落体的摔下,仿佛有着什么东西保护着一整个容器以及里面属于谭贵德的骨灰一般。 就离谱! 周岚斐的眉峰紧紧的蹙了起来。 那厢,谭余呆了两秒,发现了端倪,得意忘形的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神通广大的爷爷!!!”他讥诮道:“小子!看到了吧!你就算把我爷的骨灰偷出来又怎么样!我爷即便是死了,只剩个骨灰坛子,不也照样把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克的死死的!你们能奈他何啊!!”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顿足不已。 周岚斐的眼眸沉沉然。 这骨灰坛子表面有一些黑色的花纹,起初他以为只是容器上的装饰。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谭贵德是个巫医,这些纹路怕是有什么特殊的禁制,可以防备旁人对他的骨灰做手脚,通常这些私人设下的禁制封印非独一无二的做法手段不能解除,寻常人就算是他的孙子谭余怕也是不知其中关窍。 这谭贵德果真是个狠人,连身后事都安排的如此严丝合缝。 周岚斐能感觉到背后牛蛙馆里的怨气暴涨数倍。 但这些怨灵终究只是最低等的怨灵,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只能被捆缚在这小小的一亩三分地,以低劣的诅咒向世界宣泄,控诉他们曾经遭遇的一切。 不应该是这样。 善恶有报,若是恶有它的盾牌,那他合该拥有一把斩断盾牌的利剑! 他这么想着,忽而感受到了一股微妙而逐渐丰沛的灵韵之力,于他的掌心渐渐充盈。 他的指尖收拢,腕骨轻旋,那些力量在他的手下凝成了实体,周岚斐微微颔首,他没有回头,却能想象到,那些怨气根深的鬼灵在这一刻拥有了一个共同的愿望,他们紧紧的彼此相拥,将魂灵拧成了牢牢的一股,化成幽暗张狂堪比风雷之力。 周岚斐的指尖轻动。 他是没有学过剑的。 如今万般苦恨皆在他手,与他所想所愿共通,竟然成了剑意。 他豁然睁开眼,双眸雪亮,身体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在握住那虚无的剑柄之时,无需任何指点与技巧,便已做出了最流畅利落的动作——他双手倒提剑柄,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手腕,重重的插向那坚不可摧的骨灰坛! 漆黑翻滚的冥雾半虚半实,那些鬼灵甘愿经由他的手掌汇聚,锻造为一把漆黑无形的混元之剑,摧枯拉朽的贯穿了整个骨灰坛! 白瓷上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纹,整个骨灰坛通体剧震颤抖,依稀有闷声轰鸣,像是封印禁制被破之时产生的灵力碰撞,又像是谭贵德残留的灵魂在惨叫嘶吼,“砰”一声巨响,整个骨灰坛子爆裂成灰!狂风将谭贵德的骨灰席卷而起!周岚斐一松手,漆黑的冥雾顷刻间逸散开来,将灰白的骨灰冲散!他依稀可以听见,无数的冥灵鬼魂在快意的撕咬着谭贵德的□□!发出悲壮凄厉的哭与笑! “你这妖孽!!我......我跟你拼了!!!”谭余在几步开外发出沙哑的嘶吼,他全然无法接受他那躲过了几十年孽力回馈的祖爷竟然一夕就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他祖爷命硬尚且如此,那轮到他......岂不是要死无全尸了! 巨大的恐慌让谭余失去了理智,扑上来要掐周岚斐的脖子,周岚斐微退了半步,忽然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身影一闪而过,挡在了他的跟前。 “郭——”周岚斐险些脱口而出,却猛地想起,郭仁怀的这个女儿连世界的样子也不曾见到就死去了,遑论拥有一个名字。 小女孩化作了一道浓重的黑雾,穿透了谭余的身体,谭余脚下一崴扑倒在地,两眼睁得老大,许久,竟然“嘿嘿嘿”的傻笑了起来。 “好多姐姐妹妹啊!”他口角淌下一缕浓稠的涎水,双目无神,东张西望着:“唉姐姐妹妹,陪我玩,别走,别走!”说着,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走到路边抱住了一根电线杆,口中依然“姐姐妹妹”的乱叫着。 竟是疯了?! 周岚斐一怔。 而后,他觉得袖口被人轻轻扯动。 周岚斐低下头,发现那穿着小围裙的女孩正站在他身边。 不久之前,他们相见于阴地鬼蜮,女孩的模样凶狠可怖,而此时此刻,她的脸上虽然还是脏兮兮的,却多了几分童真烂漫。 “上次狠狠的吓唬你了,对不起。”女孩勾着他的小指,认真的说道。 周岚斐轻轻“啊”了一声,莞尔失笑:“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你不用放在心上。”说着,他拍了拍女孩的头。 “你刚才拿剑的样子,好看。”女孩说:“可为什么要抹自己的脖子呢?明明有的活却要去死,你们这些人可真是奇怪。” 周岚斐一愣,露出了几分困惑。 女孩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抬头望着马路对面,“我妈妈好像来了。” 周岚斐朝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一个穿着素连衣裙的女人跌跌撞撞的沿街奔跑过来,她脚上还穿着拖鞋,头发也披散着,显然是仓促从家中离开。 “除了我妈妈,你是第二个说会陪我的人哦。”女孩说,她又勾了一下周岚斐的手指,微笑起来,“好开心,又看到我妈妈了。” 周岚斐再垂首时,女孩已经不见了。 他诧然回望,偌大的爱锅牛蛙馆一下子变了样,招牌上蒙了厚厚的灰尘,窗户、门板,装潢,都变得异常老旧破败。里面的食客恍若大梦初醒,一个个茫然对望着,陆续从里面走出来。 虚空之中,那些嘈杂的魂灵大仇得报,快慰满足,逐渐随风而去,随着他们的远离,阳气渐升,连日光也变得明亮了许多,周岚斐心中骇然,马路对面的女人却已小跑着过来,她也不顾周围行人来去,兀自大声喊道:“甜甜!!!甜甜!!!甜甜你在哪儿!!妈妈梦到你了!!妈妈来送你了甜甜!!!” 她奔至牛蛙馆的正门跟前,恰好看见老板郭仁怀蠕动着,从店内爬了出来。 郭仁怀的状态和谭余差不多,皆是失了魂的模样,口吐白沫,半痴半呆,他嘿嘿笑着去抓女人的小腿,周岚斐紧蹙着眉头正要上前去阻止,却见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微退了半步,猛地抓起了柜台上的陶瓷招财猫,狠狠的掼在了郭仁怀的头上。 随后,女人疯了一样对他拳打脚踢,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仿佛要把半生的苦痛冤屈都发泄出来,郭仁怀全无还手之力,像条狗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这一切因果循环都终于看到了尽头,周岚斐呼出一口气,转身,他的任务完成了,他要去找卫珣渊。 - 摩托车行驶至了一片宽阔无垠的人工湖。 卫珣渊抬起头,距离头顶两三米的地方,密密织织的银色捕灵网已经成了型,兜头兜脸的压制下来。 捕灵网的密度是层层递增的,随着密度的增加,其重量也会增加,便会越降越低,通常到这种高度的捕灵网,便足以让绝大部分猎物动弹不得,难受至极。 卫珣渊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别的表情。 反倒是城中区短促喷发的一波冲天的鬼气让他的眼中跃然而出几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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