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云如雾的山霭缭绕不去,执它的人也总若隐若现地看不清容貌,忽然令人心痒。似乎是察觉到拂尘的意图,那人脚步一顿,照拂在山脉上的羲和之光温柔地洒下去,映出那张亦正亦邪,似妖似仙的脸—— 正是明韫冰! “明——”游丝卡壳似的,“鬼帝大人?!” 为什么是你?! 扫把精震惊:“时空迷障打开以后,我不是将号令交还上神了吗?” 明韫冰嘴角动了动,那是一个很细微的笑,但并不是开心的意思:“是。你交还他了,但你们那位上神大人缺心眼,开天的号令虽归他执掌,最终却是应在我身上。阵法不会舍近求远的。” 游丝糊涂了:“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的瓷身和梁陈同时在场的情况下,虽然冤大头是布阵的神明,但你储念力的水镜会归我。”明韫冰微抬下巴,眯眼那一瞬间犹如毒蛇蛇瞳倒竖:“而我,想要找他,还得再上一层楼。” “可那是大神布下的阵啊!”游丝念叨完,终于反应过来,“除非这个储灵阵法的最终受益人是大人你——” 已经有前三样信物的明韫冰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人活在世上,除了忙着被人坑,还得抽空长长脑子,知道么。” “……”游丝问,“勾陈大神的神息原本是此地最厚,为何他没在这里复生?难道……” “没有难道,”明韫冰打断他,“你在过溪已经见到梁陈,能看到他的魂魄只在胸口以上。”游丝猛点头——所以才诡异啊! “那是因为这蠢货殉魔以后把自己分成四份,拿流渡的烂泥搓了四个泥胎,捏造了四个最想历经的身份,二十五年一度地过活。”不知为何,说这话时,拂尘明显感觉到鬼帝大人是在磨着牙的,“三魂七魄分开已久,突然复归,没有那么快浑融,他又是主神,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在最适合融合的地方复生——” 最适合魂魄融合的地方? 那不就是——游丝意识上扩,万象交织的云天之上,骄阳在累叠卷舒的重云下普照万物。 “簌——” 九州之上,离天幕最近的奇峰之上,鬼魂身化一道漆黑长风,刹那间变作黑羽变作蝶风,挑破重重浓云,直逼第一阶天。 那长久无人眷顾的南天门,上一次来,他在这里手刃了八位主神。 劈天裂地的惊变之中,惩罚的雷电险些将他诛杀。然而最终也没有。 不是因为命中注定要死在哪里,不是因为早被安排好要为什么而死。 而是因为还有要想遇见的人,还有想重逢的人。还有当初约定好的事,必须和他一起完成。 世人熙熙攘攘,不都是在等吗?世事纷纷扰扰,又写什么被动的传奇? 我从不等待,我只会抓住那看似转瞬不可及的流星,把他永远变成我的—— 南天门结界轰然一震,大片明光顷刻灼尽了视野里澄澈微金的一切,伴着这烧痛的记忆浮上心头,几乎是撕心裂肺的:离别,奋战,斗争,孤独,泣血,痛苦,痛苦。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 第四个泥胎是明韫冰亲手打碎的,勾陈存在神隐峰的真魂是他亲手启封的,他知道这里一定有他要找的人。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一次次错过,再也不像在有无处那样只能旁观他幸福美满—— 明韫冰强行按下动荡的心魂,暴虐地铺开漫天鬼气,缺失了主神的第一阶天竟被他这样压制,清气和浊气缠绵在一起,黑白不辨。 偌大神境之中,那一缕气息在哪? 我在梦中都求而不得,不可靠近的你—— 忽然!幽灵的气息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那神灵的气息温暖而醇厚,如冬初的太阳,明韫冰几乎是一个激灵,霎时分辨出方向,纵身化为一只黑雀,利箭般刺了出去! 将离宫?姻缘殿?不……不是。 那是哪里? 是风月台上的仙箓盅——是了,当初神陨,只留这么一个证明。 所谓的降真,根本就没有名录,在这神明的名册上,还是紫微宫上神的大名。 明韫冰掠至风月台,煞气扯得姻缘殿廊檐上挂着的一排风铃叮叮当当的狂震起来,像紊乱的心。他伸手去碰,本能似的想抓住鬼气锁定的神明气息,但只摸到了仙箓盅冰冷的表面。 这口大盅传说是天帝开宴不小心掉下来的,倒扣下来,地久天长,倒成了后来牵系神族的天然联系。 不知它是什么质地,摸起来分外冰冷。感官格外灵敏的鬼帝能从指端的纹路上勾勒出金属表面的细微不平,从那一排篆体往下,一个字一个字,都逐次亮起来。 认错了。是名字。 不是他。 是名字。 明韫冰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读到这尊号的时候,那时他想杀法亟,然而却被颂勾陈的诗篇定住了。那首颂诗刻在石壁上,也缺笔少画,不知道刻了多久了。因为关于上神给的恩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却还是那么有威力,竟然能掳获他这么久。 北方玄帝紫微宫古神勾陈上宫…… 不知不觉,他念了出来这尊号,只觉得出口生涩,陌生无比。这么一长排的东西,像歪扭的滑稽帽子,遮住心爱人的容颜。 但随着这滑稽帽子一起涌现的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其他念头,——明明方才在人间还没有的,一到这里,忽然就全都出现了。 ——我就这样见他吗?明韫冰茫然地想,视野里一整片的黑暗似乎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我就这个样子去见他? 我这别离的数年在深不见底的阴沟里一直挣扎,难道还能挣扎出一身脱俗气质?——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浑身阴郁?煞气逼人?苍白恐怖?这副样子,怎么去见心爱之人? 那些笃定的东西忽然烟消云散,然而这一闪念翻起的万千杂绪忽又清空了。 明韫冰微微侧过脸,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他面上近乎是冰冷而无动于衷的。就好像将要见到久别爱人之前的那些忐忑根本不存在似的。 只有很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在无措。 长睫微颤,下颌线极其紧绷,捏着那阳刻“上神”字样的手指,指节用力到发白。 忽然,他僵住了。宛如寂寂雪原上凌空一道春风绽破万重冰封,一枝极其微弱的幼苗孱然舒展新芽。 ——有人覆住了他的手背。 那手掌温热有力,仅仅是这么少的一点接触,就足以叫相熟的灵魂互相认定。 不是敷衍世事的泥胎,不是借尸无魂的幻影,不是堕落失意的真人,不是有去无回的迷灵。 不是调笑轻薄的凡人,不是冰冷暴虐的凶煞。 仅仅是我和你。 明韫冰大脑整个都被清空,再多的盘算计划也都归为一空,那一瞬间连暂时寄居在他心口的法器游丝都感受到那种极其汹涌的悲意,简直爱恨交织,有情难诉,令人不得不潸然泪下。 他竟不敢动,生怕打破这种一千年来都没敢梦到一次的好运,然而马上就被抓住双手,带进了一个怀抱。就像火种在泛金的浮光里跳跃,波色粼粼,灿烂闪烁。五感呼啸,只剩下盲音,却闻得到那苦茶的醇香,藏着无穷往事的味道。 还有耳畔那清晰有力的心跳——怦然如鼓,一下比一下快。 漆黑。深重浓烈的漆黑。 却是一片无光的暗,被温热的怀抱紧拥着,脸颊被捧着,像是很珍惜的样子,跟着额头被蹭了蹭,听到他微乱的声音:“明静……” 明静。 该是多久没有人叫这名字了。 如梦忽现,落在指尖。 紧紧握住,如梦忽现。 明韫冰闭上眼睛,感觉到落在额头上的吻像羽毛一样飘忽,很快就挪到眼尾,神明的手指不住地摩挲他的眼角,略带慌张地捧了满手的泪水,而后那片羽毛擦过鼻尖,终于停在唇边。 “你……”他开了口,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上神很轻地问:“嗯?” 明韫冰无声地张开嘴唇,上神于是明白了。不再追问,而给了他一个迟到千年的、极尽温柔的吻。 唇舌交缠间,神明的气息被一点点渡过来,明韫冰无神的双眼渐渐蕴出了柔亮的光,视野宛如拨云见雾,模糊的轮廓逐渐显现,直到完全清晰。 不是幻觉不是迷梦。 他终于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自己魂牵梦绕了千年的神明,以初见的模样,完完整整地再度回到了身边。 “你来了。”他低声,呢喃似的。 神明没有应答,而只以更悱恻的吻,想将阔别已久的爱恋与无法言说的苦痛都传递过去。 是啊,我来了。 ——我回来了,是因为你啊。
第138章 四判 问余何意栖碧山 “铛——” 那声音其实很像水滴破碎,又像某种乐器,奏响的时候不由得人心不静,忘记掉繁杂如蝇虫般咬在颅髓的无聊琐事。只看着眼前,专注在这片沉静的黑暗里。 明静,明静。 我时常忍不住想,你给我这个字,到底是否属于一种误解的一厢情愿。 由于属于阴序的一部分,加上鬼族自身的特征,明韫冰对一切声色气味都格外敏感。 不知道哪位哲学家曾经提到过,这样的人也极其容易建立对对象的喜爱,因为太过自恋,所以会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无限量地投射给外物,再疯狂地迷恋,对斗转星移的寻常变化格外心痛,对熙熙攘攘的聚散离合分外伤感。 那些寻常人一天天格式化,闭眼睡着就忘记清空的东西,可以随随便便当成某个阶段跨过去的东西,他永远跨不过去。 童年,少年,青年。书院,人间,寒蜮。老师,父母般存在的收养者,爱人。 深刻铭记在我心中的每一点珍惜时间,都如此鲜活。随着光阴推移,那些本该遗忘的东西,反倒愈来愈深刻。 与大部分人不同。 我无法那么轻而易举地忘记,无法那么自然地接受这些更改。更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任何东西告别。 我接受不了生死铁律,接受不了自然离合,接受不了永恒的变化。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害怕被时光和宇宙抛弃,害怕与所有人都只止步于匆匆一瞥,萍水相逢的虚以委蛇。 又因为知道一切终究要覆灭,就对俗世的烟火既厌恶,又向往,既痛恨,又羡慕,既美化,又丑化。 我是这样矛盾的。 经常连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经常连自己都厌恶自己。 可一句笼统的“怪物”,并不能解释这种独一无二的怪异。 明韫冰经常希望自己并不存在,没有意识,或极端愚蠢,就像他的那些同类一样疯狂失智,没有形体,那样也很好。 最初和神明在一起时,他就表现出那种希望被毁灭的隐秘倾向,但神明既明察秋毫又洞若观火,每次都能精准地用包容的态度把那些偏执的念头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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