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世事多变,不眠也难测。 相聚会分离,承诺的效力太浅,连你对我都是。 所以分开了。 分开了,我必须要习以为常,因为那就是人间常态。除非我不再涉足第二阶天,否则就不能不接受。 而那些曾被温柔攥住的玻璃渣,就这样一股脑地散入血管,不由分说地绞入血管,把四肢百骸割的鲜血淋漓。我日复一日地寻找,每日每夜地寻找,张狂失智走火入魔,恨不能将自己剥皮抽筋,却一无所获—— 要是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要是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要是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这样就不会受这些痛苦,就不会发现世界是这个样子,就不会有七情六欲,再也不会崩溃疯狂,仿佛窒息宛若扼喉似的每天活着了。 可还想有希望,无数先哲告诉我,生命有意义。 我不信,想把你抓住,教你告诉我那所谓“意义”到底在哪里。 我做到了。你来了。 你终于回到我眼前。 可你来了,又能给我什么答案! 明韫冰眼前一片朦胧,不知为何,画面仿佛浸在水里,云天颤动着,神光闪烁迷离,神明微蹙眉心的脸像沉在恍惚的水底。 他还像以前一样,却令我感到陌生。 惶惑之下,一个念头闯进心头—— 第一阶天永远是光明璀璨的,为什么要让一只恶鬼闯进来,败坏最中心的威严呢? 为什么不在他穿过南天门的时候彻底杀死他?既然那天道号称雷霆! 勾陈上宫的五官有着第一阶天诸神特有的那种光明磊落的气质,朗朗风神,令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产生不同程度的自惭形秽感。 他以前观世的时候为了掩盖,要用到很浓重的鬼气来淡化掉这种出类拔萃的气质。 其实长相是和梁陈一模一样的,但就像一个人的青年时代和历经千帆以后的差异。 神明身上不带一丝浮躁气,眉宇复归了高居云端的悲悯,与记忆中那个沉默的不怒自威者重叠在一起。 可即使方才有过太情难自禁的接吻,这相遇也变得太陌生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曾以为“磐石无转移”是一句多么深情的承诺。 如今沧海平了,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句消极到恶俗的自欺欺人。 怎么会“无转移”?怎么做得到无转移?千帆万变的人世间在一千年磨转过数个王朝,所有人都在光阴里葬进黄土,代代更迭着生死,单你我站在原地不动,又算什么? 明韫冰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找不出一句合适的称呼。 勾陈?梁陈?梁远情?尊神? 原来不论多亲密的关系,只要“此去经年”了,再见时依然尴尬,无语凝噎的多。 来者日以亲,去者日以疏。谁说不是? 勾陈叹息一声,手掌下撤,轻轻拂过他的脸。 一阵温和的气息从太阳穴流入身体,瞬间就像点燃了胸口的鬼丹,让那颗珠子像凡人的心脏一样有了温度。 明韫冰再次被他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揽进怀中,听见他叹道:“瘦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明明十分稀松寻常,在各大话本的久别重逢中煽情度恐怕只能排到最末——家常到不能再家常,却格外令人难过。 明韫冰鼻尖发酸,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地跳动。好像那些千万年的冰雪共振于宇宙天外的频波。 冻死千年的心湖融冰,化为一池静水。起了涟漪,波澜泛开,逐次加深,动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从心口焕起一股异样的邪气,如火般猛然冲向四肢,全身关窍几乎是瞬间就泛起剧痛,如堕水火,大脑像被硬生生插进一把钝刀——明韫冰猛然一动,却被扣住手腕牢牢箍住,化解了那个强硬搡开的动作。 虚空中骤然撕裂几道血红创口,然而恶毒的攻击还没爆出,就被雪亮的神光打了回去! 鬼气消弭褪色,半空中纷纷扬扬落下黑羽,阴灵惨叫的呼声一闪而逝。 明韫冰应激地偏头,另一只手捂住口鼻,呼吸间满是血腥气—— 诸天神佛印在光明的第一阶天被触动,最后一剐提前来了! 勾陈神色遽变,一把抓住他,风月台上神光一闪,长风大浪,重门破开,两人骤然回到了阔别已经的紫微宫里! 明韫冰浑身忽冷忽热,眼睫被冷汗打湿,恐怖的血纹自裸露的皮肤上层层蔓开,细密般收绞,如若不是那件衣服是玄色,恐怕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然而他就这么痛苦,竟然还竭力掀起沉重的眼睫看了自己一眼,眼里闪烁着堪称恶毒的笑意。 ——勾陈上宫长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掌心一扩,静室里所有封着天材地宝的匣子应声翻倒,全部爆开,琳琅满目的珍品悬浮在空中,如星斗般摇曳不止。 他很快就确定了自己要什么,那是一种无尽海底产的珍珠,原理类似开天阵法,也能储念力。不过不用等那么久,只需要通过一问一答,问答越一针见血念力越纯粹,很适合短期回血。 这种珠子叫一念珠,在流渡两人也曾经用过做消遣,但那时问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彼此都不会太为难。 明韫冰眼瞳微缩,然而平天发作的痛苦让他连站都站不稳,被上神放在了临窗的一个小榻上。 冷汗打湿了他的额头,散乱的长发沾在鬓角,看起来异样地令人移不开眼。勾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跟着手指拨开了他的衣领。 明韫冰毫无还手之力,有些凶狠地瞪着这个趁人之危的“所谓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被他瞪了,反而不知勾起什么回忆,眼底愈发幽深。 这位“光明磊落”的正神极其自然地扒开了鬼帝的上衣,让他跟魏晋那堆打铁名士似的袒胸露背,而后并指将雾似的一团珍珠按进了心口。 “……唔!” 那一瞬间仿佛往痛极的伤口上洒了一把金创膏,凉意顿时席卷了心口,明韫冰疼得眼前几乎一颤,刚复明的视力再次堕入了无限黑暗。 就在那一瞬间—— 视野里浮现出一个极其规整的八卦阵,微蓝泛光的珠子星罗棋布列阵在中,一共八十一颗。 与此同时,一个炙热的呼吸猝然闯入,夺走了他的呼吸。冰封般的理智在掠夺和失明中顷刻崩溃。 八十一颗一念珠疯狂地开始旋转—— “那九百年去哪了?” “有无处……旁观人世。” “恨不恨我?” “……恨——恨无可恨!” “想不想我?” “想——啊!” 八卦阵上排布整齐的珠子颗颗点亮化作护佑心口的力量,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明韫冰掌心爆出猛烈鬼气,化作一头极大的蛇颅,毒牙照着神明就要一口咬下! 勾陈不躲不闪,半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那双眼瞳中心闪烁着难言的炙烈之火。正如极远的距离下,悚然望见羿神的锋利箭矢凝出一点夺目亮采。 明韫冰眼底一片血红。无数汹涌的情绪在他那具身体里翻腾,本以为早成了行尸走肉,没想到还能有这样近乎痛苦的时候。 蛇首的毒牙刺破勾陈的肩头,血滴在明韫冰肩上,却再也不能扣合。 不知道是不是凑巧,紫微宫寝殿窗外,千年不见,竟然长了一棵火红的枫树,枫树和对面的梧桐争抢地盘,树枝打得难舍难分,光线艰难穿透这二位的魔爪,碎玻璃一般噼里啪啦地把窗下的春榻泼了满床。 他们俩就沐浴在这样剪碎的光阴里,就像过往的一切记忆都支离破碎地沾在身上。 明韫冰形容苍白,比勾陈作为“降真”在世间盘桓,千山万水磨出来的那尊石像还要没有人气。 “有无处……”他闭了一下眼睛,牙关抵在一起,不着痕迹地磨了磨,简直不敢细想。 在凶险无比的有无处,魂魄同时受平天之刑,剐了九千多遍。终于破开绝境出来了,肉身又在第三阶天离思深处冻了一百年,外加凛铁冽钉又凿又捆。好不容易误打误撞破阵了,又动不动就学时想容的邪术,弄什么瓷分身——那东西碎了,对主人也是不小的伤害。为了找泥胎,直接往身上画邪阵。为了见他一面,不顾极阴之身再闯南天门。 该有多疼? 勾陈记得他以前在流渡,就算是被纸割伤了手指,都要找药来止疼。 明明是这么怕疼的人。居然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往身上戳刀子。浑然不惧地泅入险恶万分的地狱。 “你就没想过……”勾陈声音沉的像钟,梗塞无比,“就算知道了怎么复生神族,你要是永远出不来了,那些都是徒劳的吗。” 明韫冰仰头抵着枕靠,这个姿势不算太舒服,因为那张榻并不是睡具。 他一直和神明对视着,漆黑的眼底幽昧难言,听完这句,却移开了视线,盯着外头那些仿佛自由的火红枫叶。 杂乱无章得像心头邪火。 然后他优美的长眉微微蹙起,那是一个忍痛的微表情,但下一瞬却笑了出来。 “永远出不来。”他重复说,越想越可笑,“梁远情,你现在说这话,是不是太晚了?” “你要我‘出的来’,当初就不该回应我!”他一把揪住梁远情的衣襟,对上他微微错愕的眼睛,“我有哪一天在你面前正常过吗?我有哪件事让你觉得我很正常的吗?我早就说了我就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没有你我一天都不能活,看不见你我就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杀了你跟我一起死,要么你就永远别看我一眼,要么你就把一生都葬给我,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都别想摆脱我!既然如此我拿我自己的东西,是九死一生还是冒险斗争,又有什么不对!” 勾陈——梁远情对着这样无法无天的表白,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惟有身体的连系最直白,他俯下去,迎着明韫冰判决似的眼神,小心地吻住他,同时觉得腰际燠热着。如同盛夏时节,潮汐一般渗进沙砾。 明韫冰抓着他小臂的手背先是绷紧了,渐渐的,就放开了。 枫叶旋落在手边,影子时合时分,又被碎裂的光影顷刻搅乱。片刻,他听见神明微哑道:“就是不对。” “……”明韫冰的反驳被他一个温柔至极的亲吻堵了回去。 梁远情低声说:“爱谁都不可能伤害自己,否则就是不对。” “好像我要用一辈子来反复教你,你才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有些爱怜地拂过身下人的蝴蝶骨,嘴唇在肩头蜻蜓点水地过了一遍,感觉到明韫冰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矫正疗法的最高要义是做错的时候给予适当惩罚,不过因为我实在是太、太喜欢你了,完全没法对你用别的方法啊。”梁远情声音温润,然而那话语之底的暗潮莫名让明韫冰有些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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