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在那一日彻底覆灭,一种叫做和光同尘的,独属于第一阶天的花,飘了三天三夜,终于绝迹。 那一日,游丝感到难以言喻地心慌,不知道冥冥之中失去了什么,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没有任何具体原因,但总觉得将要大难临头。比杞人忧天更可笑,又因为自知无稽,而显得不可战胜,无法瓦解。 我的使命是葬送,难道这就是葬送的那一刻? 一种莫名的冲动引着他走进玄帝河,沉入那片心渊。那老道的躯体并不需要呼吸,在水中竟然行动自如——倒像条货真价实的游龙。游丝如履平地,纵身而上,感觉凶险迷离的心渊,数不清有多少迷茫的万丈迷宫,竟然对他徐徐打开了一条道路,指引他走向最正之途。 那是道衡留下的气息吧,与她的本命法器相互指引。令世人忘掉俗事扰攘,静心入定。 游丝走进去,只见心渊深处是一座极高的审判台,台边立着数道锁链,一头钉在台上,一头钉在地面。一把戾气深重的剑被链条绑缚插在正中心,四面上下密悬着无数错落的台阶,白如镜,薄如纸,层层铺展,高低错落。漫延似雾,又如万千雪片虚空中掷下,游离错乱,无尽无穷。 游丝立于其中一个台阶,往前却一脚踩空,下坠的失重感猛然袭上脊骨—— 然而他一口气吸进肺腑,脚踏实地时,却发现自己是向上走的。 这是什么地方? 你走的每一步,都是这样? 就这样惊心动魄地走到那座审判台,最后只为了赴死?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游丝一步一跌,或一步一升地跋涉千里,只觉得自己这颗心已经被折磨的矢志不移,以涉险为常态了,才走到那审判台上。 直到走近,他才发现那把剑不是什么陌生的神武。而是数百年前领神大人用来监斩极恶阴灵的本命法器——法自然剑。 为何它被束缚在心渊深处?为何它不随神明的离去而丧失灵力,变作废铁?为何它的力量依然如此磅礴,却变得如此煞气逼人—— “飒——!!” 突起的飓风令游丝袍袖纷飞,原来他不知踩到了什么机关。轰隆巨响之中,只见重重镣铐之下的法自然剑如龙鸣般低吟,基座訇然中开,升起了一座金漆黑木的棺材! 这是什么? 勾陈上神离开俗世已久,他会在这里面吗? 游丝几乎是仓促地举步上前,抬起棺盖用力一掀! 这口巨大的棺材至少也是帝王尺寸,放陪葬品都能塞满一半,然而并没有钉死,仿佛从放在这里就只为了等他来看。棺盖砰的一下砸在地面,微橙的神光扫到棺中人的面容,却让游丝浑身都僵住了—— 那是他自己的脸。 “轰隆——!!”漆黑天幕被电光狠厉劈开,洞开的层云像人骨苍白的质地,那一刹那简直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涌动的黑云如倒倾之墨,晕染直下,挟来白电千道,如怒龙游动,朝着人间烟火天蠢蠢欲动之处迅速地围击而去—— 重云下松涛千尺,风声里峭壁上的孤松冷冷地迎视天地。苍山冷寂,悬崖如同曾被利斧当头切下,峭拔奇崛。 崖口有一棵参天古树,树下有一碣石,石上刻着的几个大字在隐约逼近的雷暴之中深邃醒目: 第二阶天,无望涯。 爬在嶙峋石壁上的漆黑藤蔓簌簌地发着抖,附近的草木沼泽,荆棘百介,——与阴序有关的一切全都战栗起来,像是昭示一场大变。 “隆隆隆——” 仿佛九天之上雷神狂怒震鼓,噼里啪啦的一道闪电跟着啸吼的天雷劈头而下,毫不留情地抽在了红颜与枯骨之间的那道断崖上! 天道似怒! “訇——!!”的一声,那棵参天古树一分为二,发着蓝的电火怒吼而下,暗夜里体积庞大的树盖顷刻被卷烧成烬,十五人合抱的粗壮树干从头断到尾! 孽畜!——孽畜! 人类婴孩尖叫啼哭的声音被雨的声音打灭压下,一开始只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成汹涌暴雨,视野里只剩下大片瓢泼雨线,如同被狂拽颠倒的痴缠心弦。 “轰隆——” 你在叫谁? “轰隆——” 你敢这样判定我? “轰隆——” 你凭什么敢这样判定我! 虚空之中似有异兽在凶狠沉吟,为从绝域暗夜里走出而宣告。雷电声声拒斥,阳序重重警戒,山峦之间的生命——被暴雨淋得尽沾阴冷气息,全都呜呜咽咽地发出呼唤,像哀告,更像相应的感召。冥冥之间。 阴序仿佛春雨时节被温暖的江水,活跃粼动。无望涯底,时空像水纹般扭曲浮荡,竟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门! 就在那道门出现的同一瞬间,如一点浩然气引出千里快哉风,阴序之灵达到巅峰,齐声发出浩渺悲悯、摇曳多姿的唱诵: 归来——!魂兮归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 顾看空室想形姿—— 江南红豆相思苦——! 短松冈,明月夜—— 百年都是几多时—— 归来呵!魂兮——归来呵! 天地灵感的唱诵之中,大悲如雨,流动的阴气从无望涯一眼望不尽的阴霾里竭力地挣扎着,时空之门波澜撼动。宛若当年万骨之墟中,尸山血海里那孕气的胎动,痛苦而饱含希望。 好像有不知名的魂灵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在灵山的最后一阶,就要破茧而出! 但那究竟是太难了—— 鬼气艰难地在暴雨中维持,顷刻被打散而又凝聚。 这时空之门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通向何方,被关押的生灵一次又一次地被雷电震退,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聚力,试图冲破阻碍。 雷在诉,在叱! ——你不敢!你快退回去吧!回到你的阴沟里——你这孽畜! 纵使你鼓起全部勇气也不过呜咽一歌,纵使你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徒劳一搏!你选错了,你走的路是错的,你的所盼所念,全是错的,就连你终身所托——亦是非人! 阴序渐渐衰弱下去,呜咽的雷声撕心裂肺,听之不忍。 然而就在那道门将要被棒喝当头的天雷彻底压制时——极北方向,远在天际忽然引光长渡,如同寒夜之中一颗逐次降临的星,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那光芒金气万丈,澄澈如日,熠熠有辉,随着距离拉近,就逐渐露出了锋利流畅的真容—— 竟然是法自然剑! 这把可比盘古大斧的神武,如千军万马擂鼓鸣角,一鼓作气势走千钧,一道流利长芒,就当头斩在了那虚弱的时空法门之上! 那一霎那简直好比天地收缩日月重展,有一瞬间四周是完全静寂的。雷电风暴大雨全部凝固静止,下一刻时空之门处阴灵死灰复燃,一道极其狠厉的鬼气怒狠破开,激起巨浪撕裂风暴:“砰砰砰——”接连几声巨响,无望涯对岸的碎石飞溅,山底狂摇,轰然一下,那连绵的小重山竟应声斜塌下去一个角! 冥暗中含着鲜血的驳斥一声声迎击天地那令人胆裂的威压—— 不! 不——! 我没有错——我既然生存于天地之间,就从来不会有错! 因为我也是神明爱护的一种灵魂,我也是宇宙初开就在地脉上孕育进化的自然生灵;——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种审判,配裁定我为错! “吼——” 一只无法形容的空洞妖兽从那初一洞开就疯狂引雷暴劈的法门中猛然冲出。天雷从白到紫沿途追逐,一路电光暴闪山石狂溅,直到那怪物落在无望涯上,八十一道紫雷却被一道黑鞭瞬间抽开! 焦黑地面轰然绽开无数道龟裂,刚起的白烟瞬间被雨浇灭,裂纹一步步爬到崖际,畏惧地停在了一双脚边。 “轰隆隆——” 惊雷声里,惨白的闪电照出了这人的庐山真容。 他一身玄衣,露出的皮肤苍白如死,黑白对比起来反差愈烈,嘴唇却鲜红的妖异。 暴雨竟不敢淋下,中道转弯砸落在地,然而恐怖的厉风还是将他的袍袖吹得凌乱。 法自然剑破关以后在空中逼退数尺阴气,又抵挡了几道要伤到鬼帝的天雷,这才降在他手边,堪称温顺地碰了碰那苍白修长的手背。 他看了这剑一眼。 而后暴雨声里,他闭了闭眼。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见睁开眼时,他眼珠已然全黑——迷狂!跟着那惨白手掌在虚空中狠狠一抓,四周山水地理的纹路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掣肘,无数繁复纹路瞬间如蛇蔓盏,疯狂吸纳附近神明的魂元,阵眼处炸开刺目的红光,转眼之间就成了一个奇异的阵法! ——这是一个类似造化的邪阵,专用来复活神明,然而比造化阴狠数倍——造化只是把神明的形象弄得比较不堪入目,那究竟是地神,不是正神。而这个阵法是真的可以复活主神,再将其活活剐死,只为了拿到神明生死之间颠倒阴阳的巨大能量。 嫣红神光之中暴雨如倾,被复活的神明袖边衣摆写满风月,转瞬就被雨打风吹去——是情仙飞絮。 仿佛被看不见的魔爪掐着脖子提起来,掌管世间至情的神明只听见鬼帝字字森寒:“他、呢?” 虚弱的情仙被勒的呛咳起来,断断续续道:“早……早就……不在了……你不……也感知得到么?” 紫雷“轰隆——!”一声,闪电打在鬼帝脸上,远远看去那浑身的煞气简直不似活人。 “——你再说一遍。” 极端折磨之下,飞絮嘴角微勾,竟然笑得出来:“呵……何必如此……执念……你……你明明也感觉到了……与魂契不在了,对吗?” 鬼帝一字未发。然而表情简直能让赵子龙都心肝胆裂。 但飞絮实在是条汉子,顶着这样恐怖的眼神,都能继续作死:“咳咳……本座一早说过,此事……天地不容,何苦强求?不如彼此丢开,这才一切顺遂,还能少痛几分……啊!” 妖异的紫火从头顶往下焚烧,火焰化作无数细小的刀片,一点一点往下割,那好像是直接割在灵魂上的,令神明也忍无可忍地吃痛起来,咬牙冒汗。 剧痛之下意识朦胧,跟着飞絮只看见明韫冰骤然逼近,优美的手掌从他面前白刃般一斩,跟着一股极其猛烈的痛楚就山呼海啸地淹没了他。 刚复活的神明连惨叫都没有发出一声,就被再次弑灭,无望涯狠狠一抖,留在原地的只剩鬼帝手上的一颗珠子。 这珠子晶莹剔透,里头锁着一点灼亮的红。 一念猝然闪过,犹如极端黑暗中的石火一瞥。 “彼此丢开。”他想,“彼此分开。彼此离开。彼此不要。你抛弃我。” 几乎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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