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问猝不及防被拉了过去,两人身体霎时贴得很紧。 这边的响声惊动了老妪,她猛然回过头来,震惊看向两人:“你们……你们……” “您别担心,我们是陈晓的师兄弟。”宿回渊撒谎从不打腹稿,“白日里师尊不让我们下山,只能晚上偷偷来看看他,只是看到已经有人在,便未妄自上前。您……是他的母亲吗?” 由于天冷,宿回渊的眼角与鼻尖都泛起了薄红,乍看上去倒真像悲伤过度失魂落魄的模样。加上二人仪表不凡,看起来就像名门正派的弟子,因此老妪并未生疑。 大概是如此寒冬深夜下,有人同她一起悼念自己的亲人,便能自然而然生出熟络来。 “我是……”老妪看着陈晓的墓碑失神,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呼吸愈发加快,便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 “陈晓一向性子内敛,我还怕他在宗门里面没什么朋友,总被人欺负。” “陈晓在华山一直潜心钻研,也经常帮我们修习,很受师兄弟们喜欢。”宿回渊无意般提道,“难道他之前不是这样吗?” 老妪叹了口气点点头。 此时此刻,这二人大概是唯一能与她一同怀念陈晓的人,她想说很多话,想把陈晓的一生都详细地说出来。 仿佛如此,那人便能多活一阵子般。 “陈晓自小性子孤僻,没什么朋友,除了一个女孩,一开始我并未留意,可后来他们简直从小到晚都凑在一起。”老妪回忆道,“当时我便觉得此事不妥,虽然童言无忌,但是毕竟人家姑娘身,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可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整天居无定所,被人欺凌,倒是也很可怜。” 无父无母,居无定所,被人欺凌。 宿回渊总觉得自己不久前才听到过这些词语,用来形容另一个人的身世。 他们看上去毫不相干。 “那后来呢?”他问,“看上去他们并没有在一起。” 老妪摇了摇头:“后来那姑娘死了。” 她擦了擦眼泪:“但那是个好姑娘,是大家的英雄……当时神像庙中起火,火势一时控制不住,瓢泼大雨也扑不灭,眼看整个村子都要被烧焦了。但是多亏那姑娘带大家一起寻找灭火的法子,这才得以扑灭……可是那姑娘也在那场火灾中去世了。” 再后面的事情宿回渊不久前听过,村人觉得是神像被雷劈中起火危害村民,便废弃了旧神像,立了救火姑娘的金像祭拜,始终香火旺盛。 只是没有想到,这姑娘竟然就是陈晓的年少相识。 他转头看向楚问,只见对方清秀的长眉也微蹙起,两人显然想到了一起。 若说与此事没关,未免又太过于凑巧。 “不知那姑娘姓甚名何?”宿回渊问道。 “这……”老妪想了片刻,“这倒还真没人知道,无父无母的孤.儿或许本就没有名字。况且在修立神像之后,大家就以尊相称,从不叫名字。” “那她如今墓碑又在何处?” 老妪想了想,也说:“不知道。” 村民们口口相传、甚至建立神像的英雄,却无人知晓她姓甚名谁,连墓碑都没有一个。 总感觉有些不对。 宿回渊又问:“那又是如何得知,这姑娘在救火中身亡了呢?” “还能是谁……”老妪叹了口气,“是晓晓看见的。那火邪乎得很,发现的时候,那姑娘已经被烧成近乎黑炭。可怜那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竟然死得如此凄惨……晓晓看到之后,也是整天以泪洗面,好几个月都疯疯癫癫的。” 这话乍听起来没问题,但若深究起来,便不难得出:除了与姑娘极其交好的陈晓,并没有人认得她,自然也无法真正确定她身死的事情。 尸体已经被烧成黑炭,便更加无法辨认身份。 既然如此,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没死。 本是无人关注,无人在意的孤.儿,在众人眼中身死,但却仍然换了一种身份活了下来。 带领众人救火的英雄,如何能轻易葬身火海。 但若是如此,她又何必改头换面,多此一举呢。 宿回渊心中疑点颇多,只能之后与楚问细说。他跟老妪道了别,打算离开。 “谢谢你们。”老妪从地上起身,哭肿的眼终于勉强挤出一个笑意,“跟你说完话之后,好多了。” 宿回渊身形微愣,随后也回以一个极淡的笑意。 老妪无需知道,他们来此的真正目的为何,也无需知道陈晓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如何的角色。 世事无常,本就不该牵扯过多的人。 “对了。”宿回渊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 他对老妪轻声笑道:“其实不用送吃的来,也不用让他在下面多穿衣服,毕竟死人吃不了活人的东西,且鬼界阴森,穿多少都会觉得冷。” 老妪张张嘴,没说话。 “但不妨多烧点纸钱,求神佛帮他渡魂魄,或许能早日投个好胎。” 两人转身走过一段路,楚问转过头来看他:“为什么跟她说这些?” 宿回渊也不知道,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时候莫名其妙。 “大概是天太冷了吧。”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所以听她说让陈晓做鬼之后多穿衣服,不由自主代入了一下。” 楚问垂眸凝视着他,却并未再开口。 不约而同地,两人朝着那神女像的方向走过去。 夜幕低垂,高大的塑金像在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女子眉眼低垂,神色间似是有些许漠然。 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两人步子踏地的声响。 宿回渊紧盯着那神像,从发梢顶一直到脚尖,又重复几遭,最后停留在那微抬的手掌间。 神像一手提着包裹,另一只手半举在空中,似是有悲悯之意。 又是包裹。 宿回渊详查片刻,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总觉得神像奇怪的点在何处。 “若是神佛之像,并无准确实体,因此很多地方关于神像的建造细节之处都不尽相同,也离不开工匠的主观臆想。”宿回渊说,“但这个神像既然是以村落中女子为原型塑造出来的,应该是完全复刻才对。” 楚问点头:“正是,但比例不对。” 宿回渊再次抬头看向神像。 神像大概有两三个人一般高,无法以绝对的尺寸衡量,但整体来看,手和身高的比例似是微微失衡。 ——手指纤细,堪称脆弱;但身长极高,瘦弱窈窕。 简而言之,这姑娘的身高在女子中,倒是有些过于高挑了,或许是比很多男子都高上不少。 “会不会是工匠建造神像的时候,并未仔细按照比例考究?”宿回渊问。 “应该不会。”楚问摇头道,“村里人一向敬重她,神像自然也是精雕细琢。且陈晓对她了解甚深,定不会记错。” 就在宿回渊沉思之时,大门忽地被一阵迅猛的妖风震开,霎那间风沙裹挟着寒气扑面而来,门外雾气迷蒙,阴月高悬,混沌万分。 天地昏黄,妖风却愈发猛烈,其中似乎是掺杂了厉鬼的哀鸣,尖锐凄凉。 在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中,依稀可见一个高大身影缓缓移动,只是步履笨重,移动速度极慢。 脚步声伴随着明显且瘆人的铁链声响起,咔哒,咔哒。 那高大身影从神像门前缓缓经过,靠近了才依稀看出身影相貌。 他身着破烂黑色长衫,苍白的足套着沉重锁链,那锁链并不常见,分明是囚禁重犯所用的脚铐,锁链中间夹有铁板,沉重异常,一般人很难带着它正常走路。 但眼前的人影,虽然步履缓慢,脚腕已经被脚铐摩擦得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深深白骨,但一步未停。 咔哒,咔哒。 宿回渊的视线从那人脚下逐渐上移,直到颈部,瞬间心下了然。 颈部显然已经被人砍断了,沉重的头半挂在颈上,用红线缝了起来,但显然缝的技术不佳,头颅便抬不起来,只能半垂半挂着。 看样子是某个战俘的亡魂。 宿回渊这才意识到,过了今夜便是阴七。阴七当夜冥邪躁动,鬼门大开,鬼界按理说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但并不排除看门的小鬼管辖不力,让鬼钻了空子。 先是前些日子的小鬼,又是如今的战俘,这只是他碰巧遇到,真正的漏网之鱼还指不定有多少。 看来他非要回去一趟不可。 那身影走到神像门口之时,忽然止步,随即半挂在颈上的头颅一寸寸向这边偏过来,骨节摩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这才看到,本应是眼睛的位置已然空洞一片,显得那张脸更为瘆人。 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身影微垂了垂头,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人死之后魂魄飘到三千幽冥之下,多少会改变一些相貌。大部分魂魄会化成那夜巡灯的小鬼类似的模样,没什么怨气,心智堪称懵懂,只要在鬼界待够了一定时间或者积满了功德,就能转世投胎成人形。 但怨恨深重、死因不明的厉鬼却不然。 他们的魂魄会化成死时的样子,大多死状惨烈,极其可怖,执念颇深,一旦逃逸到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若想将其收服并不是一件难事,所有鬼魂对鬼主都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臣服,断然不敢造次。 可难办之处在于,他总不可能在楚问面前再次拿出鬼王刀。 两人屏住呼吸,没发出任何声音,但那身影就是站在门口凝神听着,不肯走,也不肯进来。 时间在凝滞的气息中被无限拉长。 宿回渊缓慢移动,躲到楚问身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师尊,我怕。” 这声音大概是被那厉鬼听见了,纵使他没有眼睛,但也不难看出他神情骤变。 下一瞬,他忽然抬步逃也似地,跑了。 锁链在地上摩擦的声音频率加快,逐渐变远。 宿回渊无辜转头看向楚问,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是被师尊吓跑了。” “……” 纵然如此,两人还是在身影消失的瞬间追了上去,毕竟厉鬼出现在神像前不似偶然,从他目的地或许能得出些许线索。 由于脚铐的限制,厉鬼跑得很慢,最终停在了一条河边。 天寒,河水部分已然结冰。 有一人已然立在河边,身上穿着黑色裘衣,将整个人围得密不透风。 宿回渊瞳孔骤缩。 ——那件裘衣,与白日里杀了老妇人的年轻姑娘所穿完全一致。 年轻姑娘开口,语调却冰冷无情,对鬼影淡声道:“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了两个人。” 高大身影没吱声,躲进树林中,消失不见了。 “没想到你们还是来了,所以……你们知道我是谁了吗。”姑娘一寸寸转身,缓缓抬头,月色下凤眸含笑,却冷如蛇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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