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黑色的斗篷下,赫然是与法喜一模一样的脸! 纵然宿回渊在见到陈晓母亲和神像之后,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但如今亲眼所见,仍有些许震惊。 带血的包裹、杀人的发丝、桃园寺中的高僧、救火的女子、陈晓儿时的玩伴,这些看上去毫无关联的线索,终于缓缓明晰起来。 他们一开始便想错了,救火的女子本就是一个迷惑众人的幌子。 ——因为那并非是姑娘,而是男身女相的法喜。 早就听楚问讲过,法喜儿时流落街头,由于长相秀美、雌雄莫辨而饱受欺凌,这与从陈晓母亲口中听来的救火女子的故事未免过于相似。 因为那本就是一个人。 法喜本是男子,却由于长相声线柔和而被人误以为是女子,整天风餐露宿,街头流浪之人比比皆是,鲜少有人会关注他。 但他难以忍受如此的日子,便借火灾之由假死,假身份饱受众人敬仰,而真身则进了桃源寺做了和尚。 可他内心深处始终记恨着那些曾经欺凌他的人,日日想将其钻心蒯骨,便想了包裹害人的传闻,欺骗他们上山来祈福,再借此机会夺取修为,或是直接夺人性命。 陈晓自小与他同心,早生情愫,唯有他知晓法喜的真实身份,纵使对方身为男子,情愫却半分不减。帮助对方制造假死的景象,又义无反顾地离开华山到了桃源寺做僧人,只为与法喜朝夕相处。 却不想,法喜从未以真心待他。 而那日山上二人见过的姑娘大概已经丧了命,法喜易容后伪装成她的样子蒙骗众人,再伺机夜中逃走。 她穿深色裘衣、左手持刀的原因也就不难解释,因为楚问前日里砍下了他的右臂。 只是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宿回渊二人。 “看来还是被你们找到了。”法喜轻叹道,“不过细细想来,我又有何错,他们曾经欺侮我之时,又可曾想过来日下场。”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面色已然十分惨白,右臂被斩断的伤口惨烈,有一滴滴鲜血顺着黑色大衣垂到地面上,河边的冰面都染上了血红的颜色。 “还真有人为自己滥杀找理由。”宿回渊嗤道。 “并非滥杀。”法喜摇了摇头,“只是报应不爽。” 楚问尘霜剑出鞘,映着森寒月光,阵阵嗡鸣。 宿回渊意识到,楚问没打算和法喜说任何废话。 只想要他死。 “我是定然活不成了,但是……也不想让你们好过。”法喜轻声说着,眼神露出恶毒又决绝的光。他掏出腰间匕首,下一瞬,竟是直直插在了自己的心口。 鲜血瞬间喷薄而出,但法喜的目光却亮到灼人,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咧开一个得逞的笑意。 “以我之魂……”他艰难地说,每吐一个字都有大口鲜血从嘴角流出。 心口的鲜血随着他的话音,逐渐在地面上形成一个诡异的阵图来。 宿回渊身形一滞。 这是不能再邪的禁术,施术者以祭祀自己的魂魄、神魂俱灭为代价,封成一个血棺。 他没想到法喜竟疯狂至此。 数百年的修为终究不做虚,刹那间天地血红,阴月垂血。 宿回渊垂在身侧的手逐渐缩紧。 圆月已缺,阴七已至,他已经感受到自己体内经脉略微的燥.热感觉,内力已经消散了小半。 但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开始经脉寸断,痛不欲生。 不能再拖下去了。 转瞬间,邪术已成,楚问的剑也已然劈上法喜身顶。 法喜整具身体从头到脚,被尘霜剑齐齐劈砍成两半,鲜血喷发。法喜脸上诡异的笑意尚未消失,头颅便分裂倒了下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地面上法喜的血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交错缠绕,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半空中凝结成一口血棺。 随即,巨大的引力从血棺中展开,巨石、连根拔起的树木、甚至河水,通通被吸向血棺之内。 但那血棺仿佛无底洞一般。 宿回渊并无内力稳住重心,也被吸入了血棺之中。 而就在那刹那,血棺巨大的吸力倏然停止了,棺口缓缓闭合,天地瞬间归于平静。 血棺从半空中坠落到地上,滚了几圈,翻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楚问一向平静的瞳孔骤然皲裂开来,他没有半分犹豫,纵身跳入了河水当中。 宿回渊其实水性很差,坠入的瞬间呛了好几口水,冰水刺骨,将四肢百骸都浸得麻木。 他勉强睁开眼睛,却看见一道白色身影倏然下坠,转瞬间已然到了血棺身前。 两人之间隔着浅浅的血棺纹理对视,近在咫尺。 楚问双手扶起血棺的边缘,试着用力向上提,但是装满了巨石树木的血棺仿佛有千斤重,直到他手心间渗出丝丝血迹来,血棺也没能向上分毫。 宿回渊缓缓抬手,将自己的手搭在血棺边缘、楚问手握的位置上。 手心相对,有十指相扣的错觉,隔着一层薄薄血棺,他似是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体温。 他缓缓摇了摇头。 “你是想跟我殉情吗?” 他开玩笑般说道,只是水下着实难以吐字,只说了一个字便又呛了一大口水。 楚问自然是什么也没听到。 他还在试图将血棺抬起或是震碎,手掌上的伤口愈来愈深,他却仿佛浑然未觉。 那人深沉的眼眸中,似乎也掺杂了那般猩红的血色。 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纵使是楚问,也无法在水下耽搁太久,尤其是内力大量消耗的情况下。 宿回渊再次缓缓摇头,用口型无声道:回去吧。 楚问微红的目光顿住,身形一滞。 若是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对方的牙关紧缩,微微颤抖。 “闭嘴。”他怒道。 肺部连带着胸腔,传来几乎灭顶的酸涩感,连喉咙都哽至语塞。 前日里,他分明答应了楚问,不会不辞而别。 他本无意失约,但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都不想…… 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下一瞬,掌中骤然发力,他用尽全部的内力震开水波,石壁震裂,逆流而上,强烈的水势拖着楚问的身体迅速上移。 但与之相对地,血棺也飞速下坠。 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变远,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对方白色的衣角。 血棺下沉,带着意识恍惚的人,一同坠入幽深的河底。
第31章 “你回来了。”长老为他沏了一壶茶道,“一路上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你们了, 这段时间若无其他事情,便好好在宗门内多歇一歇。” 长老又看了看楚问身后, 问道:“跟你一同下山的那个小弟子呢, 怎么不见他人?” 楚问沉默片刻, 眸子被眉骨的浅密阴影遮住,不见神色。 良久,他轻声答道:“走了。” 是一个极其模棱两可的回答。 “走了?”长老蹙眉问,“走了是什么意思, 是离开清衍宗还是……” 楚问并未回应这句话。 “此行下山有关师尊尸身一事有些发现。”楚问开口, 简单将法喜的事情将给长老听,同时也说明了自己对于楚帜尸身的发现与猜测。 长老凛了目光,严声道:“所以你是说,松山真人身上有两处伤口, 一处在脖颈背后, 为针状, 衣领上还蹭有药粉;另一处在心口,正是宿回渊当初刺的那一刀。” 长老提到宿回渊名字的那一刻, 楚问呼吸微滞。 大概是那人的名字太久没有听闻,以至于这三个字恍若隔世。 长老叹气道:“我知道你跟宿回渊自小关系很好, 他杀死你师尊的事情你一直保有怀疑, 也一直在找寻当年的线索。虽然你从未多说,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又怎会不懂你的心思……” 长老轻抿了口茶,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你要知道无论如何,松山真人胸口的那把剑都是宿回渊插.进去的,这是所有人都看见、百口莫辩的事实。且他现在身居鬼主,作恶多端,与清衍宗势不两立,你如今若是为他重翻松山真人之事,你可知要面对多少的质疑和压力。” “我知道。”楚问答道。 声音很轻,但却毫不犹豫。那双淡色的长眸垂着,盯着手中的白玉茶盏。 看着那双眼睛,长老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候宿回渊刚到清衍宗,体内阴毒邪煞无比,松山真人与华山医修掌门华向奕用了无数灵丹妙药都没能治其分毫。 当时门派中反对意见极其强烈,很多人都想要将宿回渊送回山下。 一来,成百上千年在严苛环境下长成的药草极为珍贵罕见,若是仅仅用来吊着性命,未免过于暴殄天物。 二来,宿回渊并非清衍宗门内弟子,宗门并没有为其医治的义务,若最终病死在宗门内,反而会引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所有人都不同意宿回渊继续留在清衍宗之时,年少的楚问推开议事堂大门,吱呀一声,漫天风雪随着一身白衣贯入。 楚问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跪在大殿中,身姿挺拔如剑。 “晚辈斗胆请师父师叔收他入清衍宗门下,我愿教其剑术,为其调药,若是今后他身死抑或叛逃,责任全由我一人承担。” 楚问缓缓抬头,眸子轻垂,定在地面一角。棱角分明的下颌由于轻微的紧张而微抬,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白衣之上,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 那时少年尚且年轻稚嫩,但那眼神却坚毅如刀,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做自己所愿之事。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不过艰难褴褛,终成坦途。 眼前,楚问的目光逐渐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毅然决然,毫无转圜的余地。 “当年,你说若是他叛逃清衍宗,你会承担全部的责任。十年前,宿回渊杀死松山真人身居鬼主之后,本来没人怪罪于你,但你偏不吃不喝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居室里一年。” 长老压了声音道,“那可是整整一年,你尚未成仙辟谷,纵使是境界大成的修士,辟谷三月已是经脉灼烧、痛苦难耐……你知不知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你就打算自己死在里面,再也不出来。” “你堂堂剑尊,如此又是什么道理。”长老气息加快,气道,“可你如今竟然还要帮他,他如今手中沾满了血,清衍宗已经不可能容下他了!” 楚问握住茶盏的指尖微紧,并未反驳长老的话。 他错开目光,沉声道:“我探查此事并非为了任何人,只是不想让有罪之人无惩,让无辜之人蒙冤。” 两人正僵持,大门忽地被打开,楚为洵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用手帕捂着嘴缓缓走入。 长老目光转向他,责怪道:“都说多少遍了,下雪天寒,不要出门,你这肺病如何承受得住?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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