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短剑并不算精致,也并不是一个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只是之前答应了楚问,如今做好了便要送给他。 可万万没想到,是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场景下,他无端想到了“定情信物”这个词语。 这把短剑若是有这样的意味,便显得尤为寒酸了。 但在他缩回手之前,楚问已经伸手接过来,打开木盒子。 宿回渊囧声道:“其实这个礼物……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没有其他的……” “没关系。”他听见楚问含笑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他极其快速地抬头,试图用眼神捕捉到对方眼中尚未消散的笑意。 只揪到了一点尾巴。 他撞见了他微弯的眼角,像是天边湿漉漉的下弦月。 他却妄想,把对方这副模样永远刻在心里。 要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好,他心里想。 那时的他未曾料到,仅在数年之后,清衍宗事变,他亲手杀了师尊松山真人。从此两人一夜间从亲密无间变成了分道扬镳的宿敌。 从此人间鬼界,山河路远,再无交集。
第21章 时过境迁,纵然回首,他当时别无选择。 之前,他问楚问能否把这把剑送给他,楚问说“不可以”。 他又问:“为何不可?你有尘霜,有这一屋子的名贵兵器,能用上这种东西?” 留着也是无用。 楚问答:“这短剑为故人所赠,没有转赠之理。” 好一个所谓的故人,宿回渊嘲道:“既已是故人,就更没必要在意。或许师尊那位‘故人’本人都忘了这茬事情,你又何必纠结许久之前的恩怨。” 这话单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但唯有局中人才懂得,有时候要求对方放下,比恳求对方坚持更为残忍。 藕断丝连的温柔刀未尝不是一种凌迟。 “这样吗……”楚问轻声叹道。 清衍山极高,至寒之处四季覆雪,楚问居室便在这附近,尤其是潮湿阴冷的暗室中,每当楚问开口说话的时候,便有丝丝缕缕的热气飘出来,在渺远的漆黑中凝聚成水。 他转过身,垂眸看着宿回渊,问道:“你觉得,他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淡色的眸子流转着他看不透的情绪,他不想去看,也不想跟楚问对视。 每次眼神碰撞,那汹涌而来的记忆都叫他喘不过气来。 “师尊故人如何想,我又怎会知道,只是劝师尊取舍。”宿回渊摇了摇头,“若是不能送,我便也不夺人所好。” 他转身便欲向外走。 一.股巨大的力气忽从背后窜起,直直抓起他后`颈处的布`料,向后按在了兵器架边。 宿回渊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脑磕碰金属的痛感让他眼前很短暂地倏然一黑。他潜意识里多少是心疼那些名贵兵器,因此并未凭借潜意识第一时间还手。 尤其是不忍碰碎那把黑色短剑,话再怎么说,那也是他没日没夜数个月才做出来的,不心疼是假的。 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轰隆。 木柜倒塌的巨响炸在耳边、随即兵器散落一地的稀稀拉拉声音纷然响起,散落一地,遍地狼藉。 而他甚至连扶额的动作都做不到。 因为这个姿势下,他背抵在木柜上,而楚问封住了他面前所有的空间、所有的退路。 面前的氧气变得稀薄,甚至连伸展开手臂都如此艰难。 暗室中,楚问近在咫尺的眸子神色不明,却依稀见到一抹血色,像是情绪压抑到极致,却依旧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宣`泄。 “不知道?”他手上力气重了几分,咬牙道,“你既然不知道,为何非点名要那把显然不能用的短剑?你告诉我,你又为何……要来招惹我?” 领口被楚问攥得太紧,喉咙处的束`缚感便显得尤为强烈,他竭力抬头,去争取上方的气息。 只是四面八方都被那檀木雪香所尽数侵`占,无孔不入。 那气息不再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而是带着极其强烈的情绪和侵`略感。 “你……”宿回渊面色由于缺氧变得薄红,艰难道,“放开。” “不放。”楚问手上力气进一步加大,一字一顿道,“所以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全然没了再与楚问周旋下去的念头,他手中现在并无兵器,与楚问打架无疑是最不理智的选择。 他偏过头,用尽全力在楚问腕上咬了一下。 尖锐犬齿刺没皮肉,直到血`腥气味充斥口腔,那微甜的味道与记忆中相重合。在混`乱与彷徨中,不知今夕何夕。 在这种情景下,说不上什么是清醒,什么是癫`狂,就连夹杂着清雪的寒气都似乎沁了酒香。 楚问手上力道终于松了几分。 宿回渊一把扯开楚问的手,俯身咳了起来。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有清脆的水滴声打在地上,是鲜血顺着楚问的腕口淌了下来。 宿回渊无端想到了在骨灰新娘的密道中,楚问将他护在身.下的时候,也是类似的场景,有腐蚀性的水滴打在那人身上,留下透出白骨的伤痕。 有相似的缄默,相似的血迹,相似的黑暗与密不透风,令人几近窒息。 宿回渊越来越觉得,楚问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有毫不掩饰的偏爱,毫不犹豫的庇护,以及忽晴忽阴的态度。 说实话,这些年来,楚问堪称“失控”的时候并不多,刚刚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关于楚问是否认出他的事情,他并非没有怀疑,只是他着实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哪漏出马脚。而且若是楚问当真有疑,对他也不会是这样的态度。 而若是自己的易容恰巧与楚问熟识的某人十分相像,也未免过于巧合。 最大的可能,大概是楚问看到黑色短剑,对之前的事情有所回忆,又因自己索要短剑,所以一时情绪激烈,动作过激,也不难理解。 自己也确实不当如此冲动的。 以后与曾经的自己相关的事情,还是少碰为好。 楚问下手不知轻重,宿回渊缓了好久才感觉自己喉咙稍微好些,他喑哑道:“楚问你这是要在这里杀人灭口……咳。” “如你所见,这里封锁严固,密不透风。”楚问轻叹道,“所以就算我真的想杀人灭口,你如何喊叫,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虽然感觉楚问此话不真,但还是有一.股冷气从脊梁骨径直窜上。 宿回渊干笑道:“师尊可真会开玩笑。” 又凑上前去抬起楚问的腕,“如今没有宁云志的乾坤袋,师尊莫嫌弃,先随便包扎凑合一下吧。” 他下意识想撕一道袖口的布料,又觉得过于粗鲁,便解下自己的腰带,覆在楚问尚在流血的伤口处,然后一圈一圈包裹缠绕了起来。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刚刚的事情。 宿回渊腰带为藏蓝色,配上楚问周身素白长袍,竟莫名有种画龙点睛之感。 “师尊还是穿着些颜色比较好看。”宿回渊感慨道。 楚问并未答话,盯着宿回渊从头到脚看了一会,然后从一旁取过一根捆长剑的绳子来递给他。 “把腰束起来。” 松松垮垮,像什么样子。 宿回渊极不情愿地用绳子当腰带用了一会,“我这如今算是越来越简陋,连个像样的腰带都不曾有。” “上去吧。”楚问淡声说,并未再去看他,“他们该把师尊的尸身送过来了。” 两人顺着台阶走上去,到了上面,宿回渊只觉得顿时视野透亮,脑清目明。 松山真人的尸体果真已经摆放在了屋子正中央,放置在冰棺之中,被一道白色长布盖着。 楚问微阖了眸子,多种复杂的情绪集于一身,反倒显得不见喜怒。 他缓步走上前去,先深深朝尸体行了一拜,随即慢慢掀开棺盖。 十余年间一直被保存在冰面中,因此尸体保存尚且完好,胸前心口处有一穿透的血洞,这便是当时的致命伤。 宿回渊站在楚问身后,不解问道:“师尊对尸体可还有何疑点?” 当初他杀了松山真人,这是他自己都承认的事实,楚问究竟想要在尸体上找到什么? 楚问的手按在松山真人的脖颈上,沉声说:“你看此处。” 宿回渊凑上去,只见尸体右侧后颈的位置,有一处形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出来的针孔。 他瞳孔倏然放大。 若是细看,针孔四周还有些许青紫色痕迹,尸体后领处沾染着些许绿色粉末。 “这是……” “我不能确定。”楚问蹙眉道,“针孔像是在死前刺上去的,从这个角度和深浅来看,并不致死,但首先需要探明这粉末是什么东西。” 楚问取了小瓷瓶,将粉末仔细取进去。 “这粉末并不常见,恐怕要下山之后慢慢询问了。”楚问转头看向他,“正好此行要下山找薛方,不如一并去办。” 宿回渊心不在焉地回了声好。 却是心中巨震。 如今的证据表明,十年前,在他动手之前,已经有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松山真人后颈刺了一针。 若他心中隐隐猜测为真,至少证明在当时,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想杀松山真人的人。 也就是说,除了他还有别人知晓当年真相,这才可能对松山真人动了杀意。 又会是谁呢。 他仔细回想十余年前那个清晨,他手中握着剑,战战兢兢走到松山真人屋内,然后从背后猛地一剑穿心,一击毙命。 鲜血喷薄而出。 但是现在若是想要推敲,又确实有不合理之处。 松山真人当时境界已近大成,即将成功飞升,他纵使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弟子,如何能够在对方毫无察觉,毫无反抗的情况下,将其一剑穿心。 未免容易得有些反常。 他当时走进去的时候,松山真人是什么状态,坐着,斜靠着,侧躺着? 是活着,晕着,还是已经死了? 头痛欲裂,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一点 ,当时他太紧张,太害怕,没注意到任何东西。 他想不起来了。 宿回渊一手撑在冰棺之上,痛苦地捏着眉心。不断嘶吼着的回忆一遍遍冲破他的理智,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整件事情的真实性。 多年以来,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确信是他杀了松山真人。 但亦有一种可能,松山真人已经死于他人之手,他不过是在众目睽睽面前,朝着尸体刺了一剑。 到底是怎么回事—— 理智即将破堤的边缘,忽然有一只手抚上他的背,刹那间那不知何处起的暴躁戾气竟消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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