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青词后来才晓得,西檎岭被付之一炬,青金色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天,而从那之后他就能操控青金火,这事儿必然是与自己有关的,哪怕他不记得。 “沛县之事,与我无关。” 提起此事后栾青词脸色更不好看,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途径西檎岭,察觉异象时,沛县已无活口。” “全县上下,都被抽干了血,无一幸免。” 众人闻之皆不寒而栗。 谢庭兰轻轻吸了口气,说:“那必定是邪物作祟了,还是个吸血的邪物?” 栾青词摇了摇头,“我只寻到了一颗珠子。” “珠子?”谢庭兰错愕。 “嗯。”栾青词很不耐烦被打断,皱了皱眉,“珠子不对劲,能伸出触须不知不觉间吸干人血,连我也因没防备被它所伤,西陵季氏弟子正好赶来,他们带走了那颗珠子。之后不久,我尚未离开西檎岭时,便传出杀人夺宝修炼邪法的消息,被追杀时又不得已显露本体,罪名也就坐实。” 虽说寥寥数语,但众人从中听出不少猫腻,都没等开口,玉奚生便不悦道:“你受伤了?” “流了点血而已。”栾青词不在乎,比起流血,师尊重伤让心魔有机可乘才更让他烦心,于是瞧都没瞧玉奚生,继续说:“我当时便觉着不对,留在西檎岭查探多日,发现早有季氏弟子的尸体,都是死于那颗珠子,他们的目的本就是那颗珠子,只是还没查清就出了变故。” 那之后的事众人便都知道,栾青词满身骂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西陵郡众多仙门联手围杀。 掌罚的净玄长老忍不住问:“那为何不与他们解释清楚?” “你信?” 栾青词反问,他的骄傲与生俱来,除却自小相伴的玉奚生之外,栾青词对待别人的态度一向如此。 不等净玄开口,他便淡淡道:“何况他们追杀我,不见得是为了匡扶正道,多是为了所谓的宝物与邪法。” 栾青词说得坦坦荡荡,他并非没想过解释,但追杀他的那些人中,根本没人愿意听,他们里有几人是为了正道?都是无利不起早。 再加上个非人族的身份,足以他们对栾青词义正言辞地兴师问罪了。 栾青词心里明镜似的,人心生暗昧,正途满朽骨,他行走人间这些年,见惯意难平,而他本身就不是人族,更瞧不起他们的人心诡谲,熟料有朝一日也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甚至还连累了师尊。 众人便也都说不出话,这事儿偏就赶上栾青词倒霉,季氏自己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脏水就这么扣在了栾青词的头上,仙门之中看似平静,实则都是彼此制衡,西陵郡离得远,单单玄都这面,九幽谷不就趁火打劫来了? “少主既然蒙冤,三重雪宫上下断然不会白白咽下这口气。”祛尘语气发沉,“先前莫观所说石神山一事,老朽已派人查明,石神山在玄都靠北,正是九幽谷地界内,之前自然轮不到咱们来管。半月前天雷突降,落在石神山中,进山查看的百姓只有一人活着回来,且疯癫无状,没过两日便浑身溃烂而亡,此症如瘟疫般在村中扩散,莫观之子莫思辰带人进山,至今渺无音讯,而且石神山附近出现结界,想来莫观正是因此,才到我宫门前借机生事。” 言罢,他忽然起身,对栾青词行了个礼。 “老朽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少主见谅。” 祛尘虽说瞧着年轻,可实际上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他这般大礼,栾青词沉默须臾,说:“无需如此,三重雪宫本就因我受累,还有楚师弟…我也不算冤枉。” 何况若非祛尘镇住一众长老掌事,栾青词也没那么快稳定下三重雪宫的乱局,只可惜没能救下他那个三师弟,栾青词没见过他,可他毕竟是师尊的亲传弟子。 祛尘起身,说:“那石神山……” “石神山的事,我自己会去查。” 栾青词说罢,起身就要走。 “等等。”玉奚生站起身,貌似好声好气地说:“为师与你同去。” 栾青词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他,哪怕这厮已收敛了嚣张,但他还是能看出心魔与师尊的不同。 一个端方守礼,一个恶劣轻浮。 哪怕是同一个灵体,性情却是南辕北辙,栾青词着实想不通,师尊到底是哪里来的欲才能催生出这样的心魔。 定是因为那个阵法! “不必。”栾青词冷冷拒绝。 随即便瞧见玉奚生眉梢微挑,气定神闲地瞧着他,眼看就要露出那副无所顾忌吊儿郎当的姿态,栾青词一急,当即改口:“随你。” 玉奚生这才收敛,轻轻点头:“石神山情况不明,你一人去,为师放心不下。” 栾青词气得咬牙,扭头就走了。 剩下掌事们面面相觑,从前只听说宫主有个首徒,自小养大,疼爱非常,只是瞧宫主对其他亲传弟子都不冷不热,便只当是个传闻,眼下这么一看,竟是真的。 . 本地仙门自有维护一方平安的责任,九幽谷遭受重创,那石神山的事就理应由三重雪宫亲自处理,栾青词多年来孤身惯了,本想自己去瞧瞧情况,可玉奚生非要跟着不说,祛尘还安排了不少弟子随行。 美名其曰历练。 玄都地势偏北,初春也下雪,一路上御剑,其他弟子和谢庭兰在内,都规规矩地双手掐诀,玉溪生负手而立,只有栾青词懒懒散散地盘坐在碧山暮上,单薄的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鹅毛似的落雪纷纷扬扬,没有一片落他衣裳。 而他也离同门远远的,像一只孤雁。 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栾青词知道自己并非人族,而人族向来秉持所谓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栾青词要隐瞒身份,便不爱同旁人往来,更不屑于小心翼翼,倒不如干脆孤身一人。 唯有玉奚生是他的牵绊。 而且若是没这些人,他哪里还用御剑,直接飞过去了。 弟子们不时张望着远离人群的少主,窃窃私语。 “听闻栾师兄本体是只鸟,为何也要同咱们一样御剑啊?” “是啊,从前师兄的碧山暮出鞘时,都如同古凤现世,仙门中才称他青鸾君的。” “小点声你,都是传闻,咱们又没亲眼见过。” “你们嘀嘀咕咕什么呢?” 谢庭兰颇为嚣张地靠过去,他脚下踩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柄重刀,单面开刃,刀身带弯,还刻着三个古字,戾气森然,那是一把名为罗刹月的上古灵器。 “跟师尊和师兄出来历练,还有心思说那些有的没的?“ 弟子们讪讪对视一眼,都专心御剑,不敢再吭声。 栾青词都听得真切,心想也是,都知道他不是人族了,何必御这个剑,直接飞将他们都甩在身后才好。 还没等他动用本体,玉奚生已经靠了过来。 “你说的楚师弟,是谁?”玉奚生问。 栾青词刹那也顾不得想其他,猛地抬头,神情错愕,“你不知道?” 玉奚生微微眯眸,在雪浮云上蹲下来,与栾青词对视着,指尖抵在自己唇上,轻轻“嘘”了一声,低低道:“我该知道?” 栾青词压低声:“……你的三弟子,楚朔风。你不知道?” 玉奚生若有所思。 栾青词:“……” 这是真不知道。 按理说心魔哪怕占据意识,那也用的是同一个灵体,他怎会连自己的弟子都记不得? “我记忆有损。”玉奚生坦然道,“他压制得太狠。” 栾青词难以置信:“那你同大长老他们议事……” 玉奚生淡定依旧,“祛尘自会处置,本座只需准了就行。” 栾青词:“……”
第006章 .诡阵 三重雪宫以五行术法闻名仙门,招收弟子只看天赋不看家世,宫主亲传的三位弟子都无父无母,谢庭兰近两年才在仙门中崭露头角,但也只是年轻一辈中拔尖,至于楚朔风…… 栾青词只见过这个小师弟一次,再见时,他满身是血被钉在了宫门上。 “他入门五年,半年前死在宫门的那场动乱中。”栾青词说得平静,心中却有波澜。 楚朔风父母早逝,这半年来只有谢庭兰会偶尔提起他,如今竟连师尊都不记得他。 “听谢庭兰说,九幽谷与那些世家找上门时,楚朔风带人在山下巡查,他被莫观废了修为,钉在宫门上时还活着,他不甘师门受辱,自尽了。” 楚朔风年纪小,刚满十七,莫观将他钉在宫门之上,羞辱的是整个三重雪宫。 栾青词自认自己这一生不曾亏欠过谁,没想到头一遭欠债,就是这样多的人命。 “少年郎啊,是可惜。”玉奚生似叹息般说,又熟稔地抚了下栾青词的脑袋,轻声说:“但也不是你的错,勿要苛责自己。” 栾青词一愣,竟忘了将玉奚生的手拍开,但他很快回神,若无其事地拂开脑袋上那只手,淡淡道:“我知道,不必你说。” 话虽如此,栾青词心头始终萦绕的郁气与惭愧,却在此刻悄然消弭许多。 他难得给玉奚生几分好脸色,问道:“所以你记得多少?” “不少。”玉奚生的声音变得很轻,在风中却也清晰,“记得你。” 栾青词猛地抬眸,心中陡然生出有关于心魔的猜测,声音也艰涩:“……什么意思?” 玉奚生笑而不语,定定瞧着栾青词,眼中却一寸寸涌出缱绻来, 无边风月入他眼眸,是从前绝不会有的轻佻风流。 ——是我。 默默无语,栾青词却心头巨震,他想起那日玉奚生的话。 ——我是他自己都不敢承认、不敢面对的自己而已。 心魔因欲而生,师尊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魔,竟是因他而生。 何其荒谬。 栾青词有些欢喜,更多的是悲哀,欢喜于他倾慕这些年的人也是喜欢自己的,悲哀于玉奚生不愿承认,甚至因此生出了心魔。 就在此刻,他们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栾青词却只觉得中间是一道天堑,他们隔着师徒名分,隔着十年分别,便如同相隔千山万水。 遥不可及。 “前面就是石神山了。”栾青词从碧山暮的剑身上站起来,神情如旧,倨傲冷淡,没有一丝破绽,随即御剑一马当先窜出去。 根本没看清的弟子们茫然对视,谢庭兰也一头雾水地问:“刚才什么东西刮过去了?” 同门纷纷摇头。 玉溪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目光却锁在仓皇离开的栾青词身上,在那张明若玉湖的面孔下,藏着深沉而晦暗的欲,他攥了攥手,像是在捏无形的链子,自言自语般地轻笑一声。 “小鸾,还想逃去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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