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青词快步进了塔,里头的空间更大,墙壁内嵌着一列列的书籍,这都是三重雪宫的术法典籍,甚至许多传自于上古时期。 明经堂的后院,被结界隐匿的一处小空间,一座名为巫的塔,藏着三重雪宫所有的底蕴。 栾青词还是一只小鸟崽的时候,就在玉奚生身边长大,从小被娇惯,连这座巫塔也能随意进出,这次回三重雪宫,他根本没敢去霜梧峰的旧居,都是在这儿凑合着过的。 轻车熟路走上顶层后,栾青词伸手一招,便有一张边角残破却薄如蝉翼的纸悬停在他面前。 纸上的文字玄妙简单,犹如符文记号,这是上古文字,也是禁术——三阴聚魂。 栾青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眼神几乎透着凶戾,更有难以自控的慌乱茫然。 那日玉溪生躯壳无恙,却伤及元神,随时可能灵体溃散,他不得已用了此法。 玄都山下是极阴地,北地桑首山中的冰血髓,加上本就是冷玉的玉溪生,三阴齐聚,极阴极煞,可那时候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不能任由玉溪生就这么魂飞魄散。 栾青词脑中混沌,平和淡漠的玉溪生与今日飞扬跋扈的那张脸在眼前交替出现,他只能死死盯着这张纸,从心底往外冒着寒气,他浑浑噩噩地想。 ——我救活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深夜,栾青词都没离开巫塔。 月上中天,有人踏入了这方寸一隅,死寂的巫塔内脚步声尤为清晰,平静也从容。 “小鸾。” 栾青词伏案坐着,点了一盏油灯,正翻越着一本古籍,听见这声轻唤,眼神凝滞了片刻,却没抬头。 拒绝交流的意思很明显。 很快便有阴影挡过来,将灯火给遮了个严实,栾青词依旧无动于衷,低头看着那本古书。 一本有关于夺舍的古书。 玉奚生略略扫过一眼,嗤笑出了声。 “小鸾,你想知道什么,为何不直接问我?” 栾青词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这么覆在了书页上,强硬地阻断了他的视线。 这是玉奚生绝不会做的事,栾青词知道自己的师尊从骨子里就透着君子风,抬眸时神情冷漠。 “别这样叫我。”栾青词咬字都带着冷意,重复道:“别这么叫。” 玉奚生的眉眼不复栾青词记忆中的温和出尘,反倒好似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笑都带着明晃晃的讥诮。他就这么俯下身来,与栾青词平视,恶劣地放缓语速:“小鸾,为何我不能叫?还是说……你觉得还会有谁能这样叫你?” 栾青词被娇惯坏了,就没听师尊对自己说过半个字的重话,一时间气得秀美眉目都要结霜。 “小鸾。”玉奚生偏要这么叫,又以长辈的姿态口吻轻声说:“在外面玩得也够久了,脾气也闹了半日,随师尊回去吧。” 这会儿又好声好气了,可栾青词怎么听都别扭,冷着脸沉下声:“你别——” “小鸾。”玉奚生弯起眉眼,笑意风流懒散。 栾青词:“……”这么叫我四个字生生噎住了。 “小鸾。”玉溪生将这乳名念得又暖又慢,食指敲了两下书页,“今日为师就与你说过,我是玉奚生,这本就是我的躯壳,无需夺舍。” “可你……”栾青词抿了抿唇。 那盒云片糕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有师尊知道的喜好,只有师尊做得出的味道,可眼前这人…… “不是夺舍,那就是…“栾青词几次启唇,终于说出了那个不愿相信的猜测,“心魔。” 玉奚生笑吟吟地俯视着他,没有否认。 心魔是修行大忌,由欲而生,贪嗔痴妄皆如此,而玉奚生从来心境平和稳固,犹如深潭从无涟漪,如今却被心魔控制神智,栾青词下意识便想到了自己设下的禁法,脸上刹那血色尽褪。 “小鸾。”玉奚生的笑淡下去,也与往日不同,冷峻的眉眼覆着沉沉郁色,吐字却仍轻柔:“怎么这幅神情啊?” 栾青词苍白着脸,猛地站起身,那柄凤头青羽的长剑赫然出现在手中,刷的横在玉奚生颈侧。 “把师尊,还给我。” 一字一顿,带着滔天怒火。 玉奚生静了须臾,随即缓缓直起身,不避不闪地瞧着栾青词,问:“你就不想问问,为何我会出现?” “我不想知道你为何出现。”栾青词冷声,“我只要他回来。” 玉奚生故意为难地沉吟片刻,神情却分明玩味,“那可难办了,这身体是他的,也是我的,叫他压制了这些年,难得出来一回,凭什么还回去?” “那我就杀了你。”栾青词沉声,脸色仍旧惨白,却实实在在动了杀意。 而这凶狠之下,玉奚生瞧见了畏惧与难以言说的痛苦,眼前清瘦的小鸟悲戚而倔强,就好像随时会承受不住而崩溃。 “好啊。” 玉奚生不慌不忙地笑了声,他有恃无恐地扬起了脖子,态度嚣张,“下得去手吗?” “你!”栾青词气得咬牙。 玉奚生两指一并,慢条斯理地捏住剑挪开。 “既然下不去手,何必装腔作势。” 栾青词面上苍白得没有血色,气势瞬间萎靡,便单薄得摇摇欲坠,好似随时会被折断的纤细草茎。 他的确在装腔作势。 哪怕此刻掌控这具身体的是心魔,可躯壳却是玉奚生的,他下不去手。 “既然闹够了。”玉奚生早知晓结局如此,便绕过桌子走到栾青词面前,攥住他执剑的手腕,这会儿又和颜悦色了,“好徒儿,休再任性,我是不甚在意这躯壳同这所谓的三重雪宫,为师若不高兴,宫门上下便都要知晓……我是谁了。” 话至末尾,堪称轻柔,但栾青词却猛地瞪过去。 这是在威胁他。 拿师尊的清誉。 玉奚生无所谓地笑着,他已拿捏住了这只不太听话的小鸟的翅膀,在这场交锋中始终游刃有余。 而栾青词处处受制,注定败下阵来。 他手一松,名为碧山暮的长剑便消散而去。 玉奚生的笑温和下来,稍稍垂眸,轻轻抚了一下栾青词的脑袋,“乖徒儿。” 然后被啪的一下拍开。 . 三重雪宫规矩不甚森严,只要弟子不耽误课业,夜里几时睡都无人管,今日宫主回归,又将来找事儿的九幽谷一行人尽数诛灭,弟子们自然振奋不已,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白日的事。 顺道提及宫主对少宫主的回护,将这对师徒情谊说得世间罕有,正说得起劲儿,那情谊深厚的师徒便同时从明经堂里走出来。 栾青词在前,走得步履生风,脸色冷如覆霜,显然心情不怎么好,径自穿过人群。 而玉溪生就闲庭信步地跟在他身后,嘴上振振有词:“小鸾,走那么快做什么?” 栾青词微微顿住,走得更快了。 两人之间气氛诡谲,怎么看都不怎么和谐。 栾青词越走越快,他心情郁郁,自知怕是因那聚魂大阵才让师尊如此,如今那心魔占着师尊的躯壳嚣张跋扈,正稳稳地踩在他的死穴之上,叫栾青词有心无力,恨得切齿,却全无办法。 偏偏罪魁祸首从容坦荡,在后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将他乳名念得那叫一个熟稔。 这厮说话时语气与师尊不同,可偏偏用师尊声音唤他乳名时,又像极了幼时记忆中的师尊。 栾青词深吸口气,有那么一瞬间,真想砍了他。 直到回霜梧峰的旧居,栾青词将门关得震天响,玉奚生站在门口没有冒进,兀自笑了声:“脾气还这么大。” 他在夜色中站了许久,望着屋中亮着的灯火,眼神中的温和已经全然褪去,暗沉沉的,像蒙着一层雾。 . 宫主回归,栾青词便彻底放手,玉奚生早上在院子外面说,今日要与诸位长老商议石神山的事,栾青词连门都没开,等人一走,他就奔着明经堂去了。 修行之人入魔后多会性情大变,多是修行时的邪念占据意识上风,但他记得应当有压制心魔的法子,明经堂内古籍众多,他不信就没有能让师尊恢复的办法。 结果刚到明经堂,还没等进巫塔,后脚谢庭兰就追上来了。 “师兄!” 谢庭兰一身利落紫色薄甲,干练利落,见了栾青词便急忙道:“师尊和长老们都在起云阁等你呢。” 栾青词顿了顿,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不去。” 谢庭兰急了,皱眉想了想,劝道:“师兄,西檎岭的事便罢,可这回石神山的脏水也泼到你身上,你是宫主首徒,宫中少主,此事又事关于你,不可不到场啊。” 栾青词也心烦,但这话在理,可他实在不想看见那个顶着师尊壳子的心魔,犹豫半晌,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哎,那好。”谢庭兰松口气,又恢复了那没正形的笑,“就知道师兄靠谱,那我先过去了。师尊如今回来,之前的流言蜚语不攻自破,师兄快点去,好叫那些之前怀疑你的老家伙赔罪!” 栾青词瞧着谢庭兰欢快得来去匆匆,又想到师尊壳子里的心魔,又是一阵头疼。 ……这都是什么烂事。
第005章 .蒙冤 栾青词从小被师尊养在身边,也就宗门月比与招收弟子的盛会能露露脸,十年前自请离宫历练后,就干脆消失在了弟子们视线内,所以师尊与长老们议事,他也甚少露面。 但今日既然事关于己,半年前三重雪宫之危也与他有关,便不得不去了。 等栾青词到起云阁时,不仅玉奚生和大长老祛尘在,还有两位长老及各峰掌事,谢庭兰如今独居一峰,挂了个掌事名,也在其列。 “小鸾。”玉奚生笑着瞧他,说,“你来了。” 栾青词姗姗来迟,神情冷冷淡淡,看似文弱,却矜傲得很,连个好脸色都没给他们,更没搭理玉奚生,兀自到空座上坐下,也不说话,大有那种“我人来了,想说什么就说罢”的意思。 在座众人一时间都没作声。 他们这半年来没少怀疑这位少主,若不是因九幽谷虎视眈眈,怎会容栾青词代掌宫主之权? 只是今日,这对师徒怎么也好似闹了别扭? 于是纷纷去看玉奚生。 玉奚生却习以为常似的,连神色都没变,根本不在乎栾青词的无礼。 祛尘没那些顾虑与委婉,开门见山道:“宫主醒来是好事,但外头有关少主的传言愈演愈烈,少主与三重雪宫荣辱一体,先前宫中琐事绊身,眼下宫主已回来主持大局,老朽所见,首要之事,是为少主洗清冤屈。” 西檎岭荒凉,地势不好,方圆百里群山连绵,只有那么一处小县城,几乎与世隔绝。西陵郡诸多仙门与散修追杀栾青词,便是因为西檎岭下沛县死了数百人,无一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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