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颗大颗眼泪砸下,一种撕心裂肺的莫大痛楚席卷了申寒萧每条神经,将他撕扯得四分五裂,他低头看了看胸口,手掌轻轻摁了摁,真奇怪,这里好像空了一块。 姜憬已死,天劫也不再与狄九徽和闫御过多纠缠,四射的惊雷绸缎般隐匿进层层叠叠的云霭里,不多时满城黑云消散而去。 以一己之力对抗天道,纵使放到天界,在满天神佛里也是非常大胆且不要命的行为,他们二人相当狼狈。 翻涌的气血堪堪平复,闫御一回头便见姜憬身死,他一怔,内疚如水涌上心头:“是我错了。” “与你何干?”狄九徽为姜憬之死惋惜,却不解闫御为什么要揽下过错。 “倘若我没怂恿申寒萧,或许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闫御绷紧了下颌,“说得冠冕堂皇,我亦有私心。” 他深陷自责,狄九徽拉过闫御的手,平心静气地将他攥紧了的手指一根根揉开,“天牢里我们能救姜憬一次,却救不下第二次,这都是命数,天道这东西,你动,入了局,你不动,亦在局中,要是去找崔珏翻一翻生死簿,哪怕没有我们,姜憬也会折在这生死劫上。” 比闫御体温要低一些的指腹在他手心里划来划去,痒痒的,压抑自谴的心情随着这番话慢慢放松下来,狄九徽瞧他的手指不再紧绷,正要抽身而退,掌心却忽然合拢,猝不及防地被闫御抓住了手。 申寒萧维持着姜憬死时的动作一动不动,下属、太医纷纷来劝他,四周跪了一片人,他无动于衷,直到怀中的尸身一寸寸变冷,身下汇聚的血泊凝固,申寒萧如行尸走肉般站起身,麻木地捡起一旁的长剑,沾着姜憬鲜血的剑锋同样横在了他颈间。 他想随姜憬同去。 最好快一些,不然追不上老师的魂魄了。 申寒萧的动作太快,旁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即将血溅三尺,姜憬亲手给他系上的玉佩冷不丁从他腰间坠落,润泽的羊脂玉不知怎的从中间断成了两半,一半白璧无瑕,一半滚进血泊染了脏污,像替人挡了血淋淋的一劫。 “你不必为我承担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姜憬的叮咛言犹在耳。 好好活着……老师让他活着。 老师说还有心愿未了,老师对他寄予厚望,他不能辜负老师的期许。 他要听老师的话。 申寒萧蓦然松开了剑,颓唐地跪倒在地,他抱着姜憬冰凉的、再无一丝人气的尸首,从小声的呜咽,到破碎的悲泣,再到后来崩溃的放声恸哭,闻者落泪。
第39章 归来 天色大亮,朝晖日暖,灿灿辰光照耀了皇城每个角落,最后一寸黑暗无处遁形,消失在愈发明亮的光线里。 申寒萧怀抱着姜憬的尸身静坐了许久,他像一座金漆斑驳的雕像,周遭噤若寒蝉,无人敢来劝他。 姜憬身故已成定局,狄九徽虽不是戏中人,作为看客心底也极不是滋味,不过此刻容不得他伤春悲秋,还有更要命的事在后面等着。 闫御喊了他一声,示意他看向前方,只见姜憬尸首忽然浮起一道凡人肉眼无法捕捉的白光,那是他的魂魄,三魂七魄离了体,将这近三十年的人生拆分解构,再重新组合成了另一副陌生的模样——姜子牙。 光看外表,上千岁的姜子牙比姜憬还要年轻两岁,后者寒门出身,高中状元,年少成名,浸淫文坛多年,自有胸藏文墨的书卷气,前者历尽千帆,珠玑不御,轮回多世锻体炼心,拥有凡尘之人所没有的恬淡豁达。 容貌上两人长得并不相像,可再细细看去,气质分明如出一辙。 这仅是他的魂魄,并无实质,呈现若隐若现的半透明状,姜子牙环顾四周一圈,视线最终落在神魂恍惚的申寒萧身上。 他迟疑了一下,“师弟?” 狄九徽悄声对闫御说:“姜子牙暂时应该还不知道红线的事,别让他发现了。” 两人隐匿行踪,躲藏至暗处小心观望。 神仙下凡历劫,除去犯错罚下界的,一般都是灵魂出窍,仙身留在地府由鬼差看管,黑白无常察觉到他归来前来接引,姜子牙遥遥一望申寒萧,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劳烦二位多跑一趟了,我想在凡间再待一会儿。” 狄九徽见状感叹道:“红线牵住两人灵魂所带来的情感羁绊当真不同凡响,他们原本不合,互相厌恶,一见面就冷嘲热讽,姜憬便算了,如今他变回姜子牙,竟然还驻足原地不肯去地府轮回,其威力可见一斑。”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委婉道:“缘起缘灭刹那之间,纵有万般不甘,往事恰如云烟,情分再深,遗憾再重,若不能及时醒悟便成了心魔,况且仙君的师弟是和您一同下凡历练,顶多几十年,等这一世结束他也会回来地府,届时二位还能再相见,何必……” “不。”姜子牙悠悠摇头,“你们误会了,我是要看他笑话。” 黑白无常:“?” 姜子牙温和笑笑:“他对我一往情深,我舍命保他清誉为他而死,以后就是心头挥之不去的白月光,余生几十年,他活着的分分秒秒无时无刻不受尽煎熬,如此盛景,我怎么能不留下好好欣赏一番?” 狄九徽大为震惊,“红线不是牵上了吗?他前不久为他而死,不像假的啊,姜子牙怎么还厌恶申公豹到这种地步?” “或许……断了?”闫御揣测。 “灵魂契约难道都敌不过千年如一日的反感?月老何时这么拉了?”狄九徽忍不住质疑他的业务能力。 黑白无常劝说无果由着他去,黑无常有点想留下来看热闹,期期艾艾半天没开出口来,被白无常一把拽走,姜子牙就此待在凡间,吹毛求疵地审视申寒萧的一举一动。 没有障碍物的阻拦,申寒萧顺利登基,上位第一件事便以雷霆手段镇压了流言,凡是诋毁姜憬名誉的全部下了大狱,情形严重者发配充军,胆敢进言的流放边疆,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姜子牙颇有微词:“暴君之举,民怨沸腾,真是辜负我一番苦心。” 紧接着申寒萧又处置了三皇子,贬为庶人,终身囚禁大理寺,但对他的家人网开一面,饶恕了世子与女眷,留给了她们一条活路。 姜子牙指指点点:“手足相残,同室操戈,师弟的心性与作风一如当年啊。” 而后申寒萧不顾满朝劝阻,也不顾史官如何记载,执意追封姜憬,许他满门荣耀,并举国哀悼三日。 姜子牙相当欣慰:“时隔千年,师弟终于学会感恩了,虽然慢点,倒也聊胜于无。” 申寒萧知晓姜憬的抱负与遗愿,余下的人生里,他像封印了所有多余的感情,一心扑在朝政上,早朝晏罢,宵衣旰食,勤勉治理天下,日渐月染下,国力蒸蒸日上,百姓发自内心地敬仰他爱戴他,至于曾经广为流传的私情,再也无人提及。 姜子牙守在申寒萧身侧,悠闲旁观着他至高无上又孤家寡人的一生,无论申寒萧干点什么,他总能嘲讽几句,唯有在申寒萧病重之际,烧得迷迷糊糊,嗓音沙哑哽咽地喊“老师”,他才难得沉默下来。 姜子牙看到他眼角的晶莹,轻不可闻地叹了气,“这才过了十六年,你还有三十七年的寿命,我的弹指一瞬间对你而言何其漫长。” 申寒萧浑然不觉,梦呓般重复着那两个字,姜子牙注视着他片刻,走近了一点,手掌虚虚覆盖在申寒萧额头上,轻声道:“师弟。” 他顿了顿,又极轻地唤了声:“殿下。” 几十年对于神仙转瞬即逝,凡人却要在这一瞬间受尽磋磨,一粒沙饮饱风霜可以变成珍珠,一个人尝遍坎坷只会粉身碎骨。 申寒萧终身未立皇后,也无子嗣,为了江山社稷,从宗室过继了一位品德兼优的立为太子,那时他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伴随多年的心魔难愈,再加上病痛折磨,整个人形销骨立,又这样挨过了五年,须发皆白,缠绵病榻,恍惚间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与当年行将就木的父皇并没有多少区别。 将死之人隐约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大限将至,那天他的精神格外好,召来所有人事无巨细地叮嘱着身后之事,等交代完了,他将身边人又全部谴走,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望着天际半轮残月。 “明月何皎皎,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老师与我长诀,我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自我初见老师的那日起,在我心里,老师便如天上的清月触不可及。” “可是我却将月亮弄脏了。” 申寒萧轻轻摩挲着碎掉的玉佩,这枚玉佩的一半跟着姜憬葬入墓冢,另一半他贴身佩戴,片刻不离,等他死后二人合葬,分别多年的玉佩又能合二为一。 “我曾经说过好像在哪里见过老师,匆匆几十年白驹过隙,我依然认为也许我们早就相识,只是不在今生,而是前世,老师……理应是我的故人。” “老师,很快我就能见到你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会在原地等着我吗?” “我把一切都安顿好了,老师的教诲一字都不敢忘记,所以不要走好不好?再等等我,我马上就能跟上去了。” 申寒萧沉沉喘息了一声,不堪重负的肺部在痉挛,剧痛侵蚀着他的内脏,将他的意识搅得七零八落。 “老师……” 他的思绪已然混沌,可还是固执地喊了一声。 “这些年……我很听话,我做得可好?” 一直静静听着的姜子牙心口蓦然一酸,眼睛也涨涨的,他蹲在申寒萧跟前看着他的眼睛,温声说:“你做得很好。” 他似乎听到了这句肯定,努力睁大苍老的眼睛望着虚空之中,可面前什么都没有,申寒萧伸出手想握住什么,手臂却无力地跌落扑了个空,意识在抽离,他最后喃喃了一句。 …… 一片冗长的黑暗,有什么细碎的东西在重聚,申公豹遽然睁开了眼,跟随本能,临死时哽在喉咙里的遗言脱口而出:“老师!” 眼前的景象却变了,他看着自己枯瘦凋败的尸身躺在摇椅上,眼神有片刻茫然。 姜子牙揣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师弟,许久未见了。”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记忆如洪水般接踵而至,原来申寒萧只不过是他的投胎转世。 “听到师弟那句脱口而出的‘老师’,师兄我恍若隔世啊,凡尘一游恰似大梦一场,我都快要忘却陈迹旧事,师弟倒还念念不忘,千年的师门情谊,我竟不知师弟还是个用情至深之人。”姜子牙故意膈应他。 申公豹眉一皱,露出嫌恶的表情,“又过了一世,你还是不会说人话,凡人之身凡人之事,岂能当真?你若信了,才真是让人笑话。” 红线的作用下,当事仙虽然会变成恋爱脑,但本身的敏锐不减分毫,稍微对比一下前后状态,很容易就能察觉出不对劲,何况是姜子牙与申公豹这种经历过封神之战的心思缜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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