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恭谨地拜了下去,额头触地,身体像拉满的弓,以一己之身承担下滔天罪行。 “朕正是信任你才将太子交到你手里,可你却骗他走了歪门邪道,你太叫朕失望了!” 怒火染红了皇帝苍白的面颊,他握紧床角沉重地喘息了几声,风烛残年的老人味便像雨天沤烂了的腐木,冰凉而衰败地漫了出来。 他狠狠地咳嗽了一阵,太监忙送上汤药将那股浸入五脏六腑的痒意压了下去,皇帝靠着金丝软枕缓了缓,怒火渐渐消了一些,他说:“你不仁朕却不能不义,你既已主动承认,朕便网开一面,不再追究姜府那干人,如今举国上下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你与太子,此事无法就此揭过,朕顾念这些年来你尽忠职守,殚诚毕虑,你自己……看着办吧。” 姜憬跪伏在地,面孔朝下,看不清他神情如何,只听他不喜不悲地应道:“微臣明白,微臣不会让陛下与太子殿下蒙羞。” 其实皇帝心里早已经有了对错判断,但申寒萧是他最优秀的皇子,他顶多劈头盖脸骂一顿,罚他禁足思过,再重一点的责罚都不舍得。 退一万步说,无论是禁脔还是男宠,在皇帝看来都不算多大的问题,一些权贵府邸里也养了不少,等到时太子妃一娶,申寒萧也可当玩意儿似的在后院养几个,他不会说什么。 只是本来心照不宣的东西却闹到明面上,还闹得众人皆知,他不得不发落,否则面子上过不去。 皇帝悄悄让人把姜憬送回了天牢,期间谁都没惊动,又赏赐了他一壶酒,云纹镂空的小银壶,把手上镶嵌着一颗璀璨的红宝石。 酒香百里,却要人命。 随行的小太监为他斟满,惨淡的烛光下水波昏黄,姜憬端起酒杯微微一嗅,随后纵目望向牢房高墙之上的那一方狭窄的窗口。 长夜漫漫,愁云惨雾,不知明日何时能到来。 姜憬轻声叹息,“可惜今夜无月,明日也不见朝阳。” 倚在角落里的狄九徽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中万分挣扎。 自打姜憬进宫起,他就隐了身一直跟在左右,纵然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插手凡人之事,可说实话,他不愿看着姜憬就此毙命,即便死亡并不是终点。 “烦请公公将这玉佩送去东宫,这本就是太子殿下的,就让它物归原主吧。” 姜憬放下酒杯,从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取出暖得温热的玉佩,他垂下眼,依依不舍地摩挲了一下,“再帮我带句话吧,就说……” “我不怨他。” 狄九徽忽然就下定了决心。 不管了,受罚就受罚吧,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有他的责任,他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指尖一动,小银壶连同那酒杯应声而倒,毒酒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小太监大惊失色,“这!” 闫御侧目而视,狄九徽面不改色地收回手,说:“他自己失手打翻了,看我干什么。” “有理。”闫御略一点头,正色道:“信也不是我传给申寒萧的,是鸽子成精非送不可。” “他命不该绝,与我们无关。” 寥寥数语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变故来得突然,小太监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团团转,姜憬虽有诧异,但还是好声安慰了他几句,“毒酒不行,你再去找些别的。” 皇命不可违,小太监正要冲出去找些白绫匕首之类的来补救,恰好与面色凝重的叶千峰撞了个正着。 叶千峰皱起眉,一眼看见砸在地上的酒壶,他看了看从容镇定的姜憬,又看了看向他请罪的小太监,心下瞬间明了。 “退下。”他命令道。 交代的任务还没完成,小太监犹豫了一下,“叶大人……” “本官说的话不好使吗?” 小太监跪在地上,“奴才不敢!” 姜憬替他解围:“他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你何苦为难他。” “出大事了。”叶千峰紧皱的眉心就没松下来过,急躁道:“太子殿下带兵谋反,现下已经杀进皇宫了!” 姜憬瞳孔猛地一缩,“……什么?”
第37章 长夜 夜静更阑,月黑风高。 皇帝怀揣了心事,本想等着小太监带来姜憬赴死的消息,苍老的身体却发出快要崩溃的哀鸣。 他饮下安神汤歇息了,这一觉睡得却极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纷乱杳杂,形形色色的人脸一一闪过,“咣当”一声巨响,本就浅眠的他倏然被惊醒。 寝殿外火光闪烁,人影憧憧,嘈杂的说话声被宫门隔绝在外,窸窸窣窣听得并不真切,皇帝眯着眼睛费力地看了一会儿,眼前尽是模糊的光圈,挥之不去,他按着发胀的额角,道:“外面怎么了?” 偌大一个宫殿只有他的声音回荡,无一人应答。 身边伺候的太监不知哪去了,他吃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大部分烛灯都被熄灭,仅剩的几盏灯火如豆,没找到一个能够让他命令的人。 超出负荷的身体笨重不已,连呼吸都极为费劲,皇帝喘着粗气骂道:“这群混账东西……” “父皇醒了。” 冷不丁一道低沉散漫的嗓音如雷般在耳畔炸开,皇帝愣了一下,循着声音来源望去,藏身黑暗的挺拔身影往前走了几步,烛火摇晃不休,一道白棱棱的寒光舒尔闪过,刺得皇帝几乎睁不开眼。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原来是冰凉冷硬的盔甲反射出的光,跳动的光影如水般缓缓流动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太子披坚执锐,手中握着一柄剑,锋利的剑身上附着着未干的血迹,滴滴嗒嗒地顺着剑尖落下来,染脏了绣着金丝花团锦簇的地毯。 皇帝很想怒斥他放肆,竟敢佩戴兵器闯进他寝殿,可申寒萧只是站在那里,神情没有丝毫变动,周身气势竟比他手中的剑还要冷厉几分,叫人不敢正面与之对抗。 皇帝头一次发现,他对面前这从小看到大的儿子竟有了畏惧之心。 “你怎么在这里,朕不是说了,没有朕的命令不允许你踏出东宫半步吗?”他色厉内荏地装作不满,以此来掩饰自己的错愕与畏怯。 申寒萧漠然摆弄着手里的剑刃,就近扯过床幔帷帐擦拭着刃上的血污,皇帝不敢呵斥他大不敬,反而随着他的每一次动作惊慌地提起了心,生怕下一秒这柄剑就会落在自己的头颅上。 申寒萧娓娓说道:“儿臣原也想听父皇的话,闭门反思,诚心悔过,可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儿臣脑海回荡,儿臣被它折磨得夜不能寐,只好前来请教父皇为儿臣解惑。” “什么问题。”皇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柄剑。 申寒萧唇角一弯浅淡地笑了起来,不觉温暖,反让人如坠冰窖,“父皇心软,顾念父子之情不与儿臣计较,但对于老师又该如何处置呢?是赐三尺白绫呢,还是赐鸩酒?” “你果真是为了他!”皇帝坐不住了,勃然大怒,“朕即将不久于人世,这天下早晚是你的,你会名正言顺地继承万里江山,流芳百世,可你却为了一个姜憬不惜谋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日后史书会如何记载?子孙后代又如何评说!” “我不在乎。”申寒萧畅快笑道,“我只有眼前一世,后世评说与我何干。” “你疯了……你疯了!” 血气上涌,皇帝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本就颓朽枯瘪的身体更加是雪上加霜,最后一点精神气也终于散去,他萎靡地趴在榻上,气息奄奄道:“……你想杀了朕?” “儿臣就算再不孝,也断断做不出弑父之举。”申寒萧收剑入鞘,瞧着锦被上那抹刺眼的红,满怀关切道:“父皇身体不好,太医院叮嘱切勿动怒,还请父皇息怒。” 皇帝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气若游丝,弥留之际,他时断时续道:“朕……传召姜憬……入宫……你可知道……姜憬……对朕说了什么……” 申寒萧眼神一凛,追问:“老师说了什么?” 皇帝闭着眼露出一抹怜悯的笑,“你……永远……无法……得偿所愿……”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几十年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申寒萧望着面前没了呼吸的皇帝,微微一怔。 传信那人跟他说了,会保住老师性命,让他无需担忧,难道天牢那边出问题了? 申寒萧不敢多想,转身便走。 大理寺天牢内,因叶千峰一句“太子谋逆”,周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姜憬脑子乱糟糟的,各种情绪翻滚,而后又归于一片空白。 叶千峰将那小太监谴走,直视着姜憬茫然的双眼,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我相识多年,既有同僚之情,亦有同窗之谊,今日容我问一句,太子殿下此举,究竟是不是为了姜兄你?” 姜憬木然道:“你认为呢?” 叶千峰缕析条分道:“太子殿下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储君之位多年来坐得稳固,朝堂之中支持者也甚多,即使出了这等事,陛下虽震怒,却丝毫不提废弃,三皇子使劲浑身解数,陛下依旧不为所动,依我所见,太子殿下完全没有谋逆的理由。” 叶千峰看着姜憬,“除了你。” 姜憬眼睫狠狠一颤。 “都知道陛下唯独偏爱太子殿下,依照陛下的性格原谅他不过是时间问题,或者可能根本没往心里去,但三皇子一直在背后推波助澜,流言猛于虎,哪怕陛下不在意也无法不管不顾,他不会对太子殿下怎么样,却一定会处置你以儆效尤。” “从这件事流传开的那一刻起,你的死便是钉钉板上的事,我能想明白的事太子殿下又岂会不明白?他求情不成反被禁足,于是只能发动政变,以此来救你性命。” 叶千峰所说的一个字像一把刀,杀得姜憬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他从姜府走时病气本就未痊愈,狱中饮食又差,这一遭下来身形更是消瘦,裸露在外的腕子细骨伶仃,仿佛稍微碰一下就会轰然倒塌,当场碎成纷飞的雪屑。 叶千峰想叹一句“糊涂”,可这事若换成他,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在面前,无处安放的叹息几经辗转,最终咽回了肚子里。 天牢大门突然被踹开了,十几个烧得正旺的火把将晦暝幽暗的牢房照得亮如白昼,申寒萧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老师!” 狱卒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牢门的锁,申寒萧立刻冲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没在姜憬身上发现任何伤口,这才心有余悸地将他搂进怀里,“老师快把我吓死了……” 姜憬没有反抗,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今晚你太冲动了。” “老师陷身囹圄,我只恨不能早些救老师出来,平白让老师受了好些委屈。” 抱着他的双臂力气很大,像怕姜憬就此逃跑,非得牢牢地将人箍住才能安心。 “殿下,三皇子带兵前来围住了天牢!”有人急慌慌地前来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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