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告诉他应该冷静,他却报之以悒闷寡欢。 类似的情况曾经也出现过,有时他也会疑惑,相同的一件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比方说苏桐,他一眼就可以找到问题所在,之后沉稳解决,可发生在闫御身上,他就像深陷迷雾,眼前被蒙上了一道厚重的白布,宛如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清。 究竟是为什么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你说……”狄九徽眉心微微皱了起来,出神地思考着,“姜子牙为什么能为申公豹做到此等地步?” 他突兀转换了话题,费解的神情真真切切,闫御想了一下,说:“姜子牙身为师兄,既看着他长大,又有昔日同门的情谊在,理应照顾。” 狄九徽心中疑虑更浓,“可是总不至于不顾一切。” “你真不懂吗?”闫御侧眸看了他一眼,眼底藏着错综复杂的情愫,却在狄九徽看过来时撇开眼,低低地说:“能为之计深远的筹谋,只有喜欢。” 狄九徽当然知道是喜欢,可为何会喜欢?就因为相伴多年的师门之情?若是如此,他和闫御不也同住同行上千年了,真要论起来,不比他们师兄弟二人的感情浅薄多少。 “有时沉淀多年,看似树欲静,一朝风起便搅得天翻地覆,爱恨纠葛如高山绵延江水滔滔,这何尝不是劫?”闫御说,“他们身在局中落子无悔,被爱欲遮蔽了双目,不曾窥见一切早有预兆,而我们是局外人,只需像元始天尊那般观棋不语就好。” 情劫,又是情劫,嫦娥和玉兔是情劫,姜子牙和申公豹也是情劫,那他和闫御也有此劫吗? 日久岁深,穷年累世,他们向来形影不离,喜怒哀乐都与彼此牵缠,每每提及一个人,另一个人的名字总会伴随左右,好像他们两个就该一直在一起。 闫御。 他琢磨着日常念过无数遍的名字,心口像被冰锥刺了蓦地一疼,细细密密的绞痛如影随形,狄九徽没法再往下想,紧紧按着偏左的心脏妄图减轻一些痛感,指节因用力泛着白,肩膀却一抖,直挺挺地往下倒。 膝盖即将触地的前一秒,闫御闪现到他跟前,结实的手臂一勾,面对面平稳地扶住狄九徽腰身,脱了力的身体向前一顷,前额径直砸在闫御肩头,乍一看倒像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狄九徽眼前模糊,视线花白一片,剧痛仿佛变作一只无形的手,肆意捏弄着他灵魂的每一寸。 闫御应该喊了他的名字,口中被喂了什么东西,入口即化,一股有着清甜之气的暖流逐渐护住心脉,他茫然地睁着无法聚焦的眼睛缓了一会儿,另一只手像溺水的人攀住了浮木,无意识攥紧了闫御的前襟。 每次旧疾一犯,药石无用,只能靠他生生熬过去,闫御全凭往日摸索出来的经验,稍微能缓解一些狄九徽身上的疼。 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那股犹如切肤的疼痛总算消退了,狄九徽历劫归来似的虚脱地吐了口气,摸着床沿就势软绵绵一倒,身下铺叠整齐的床褥柔软,他掀起眼皮,示意闫御过来。 “不觉得不合适了?”闫御嘴硬但身体很诚实,挨着狄九徽躺下。 狄九徽没心没肺地笑道:“咱俩谁跟谁啊。” 闫御纳罕地打量着他,偶尔会冒出一些稀奇的念头,狄九徽就像一线水,平日待在自己的疆域安分守己,但总有几个间隙放任自流脱离轨道,不过片刻又会被赶回去,有种被圈禁的无力感。 “现在可以告诉我刚才怎么回事了吗?”闫御说。 方才那种别扭和郁闷好似一场久远的梦,狄九徽甚至有点回想不起来了,他笑吟吟道:“那条鱼说,你趁我闭关的时候偷偷和别人出去相会,天不亮就走,大半夜才回来。” 闫御一怔,所以狄九徽之前莫名其妙的情绪都是在向他表达不满? 一种隐秘的喜悦盈满了心头,闫御不显山不露水地问:“所以,你很生气?” “突然之间不擅交际的你找了个新人,我不仅生气,还很酸,但是我又想了想,我交友广泛,好友遍布天涯海角,你却就只有我一个朋友,我要是为此斤斤计较,显得我很不大气。” 狄九徽眼神清澈,坦坦荡荡,不掺杂一分私心,显得他那点窃喜如此卑鄙不堪。 “你也太不地道了,结识新人都不跟我介绍一下,藏着掖着干什么,我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想多了,没新人。”闫御语气生硬地抛下这几个字,怏怏不乐地翻身背对着他,不做过多解释。 狄九徽喊他他不应,便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了戳他后背,欢快道:“不要抱枕啦?” 闫御卷着被子往前蛄蛹了一下,躲开他的骚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的行为很容易让人误会。” “心里正经看什么都是正经的,你觉得惹人误会,那你看到了什么?”狄九徽嬉皮笑脸地调侃道。 闫御词穷,想有骨气一点,但终究敌不过睡眠对他的诱惑,屈辱地败下阵来,他不情不愿地转身,二指把脉一样捏住了狄九徽的手腕。 他比最好的助眠药还要神效百倍,少时睡意如潮,狄九徽并无半点困倦,百无聊赖地盯着光泽内蕴的帷帐。 垂落的薄纱隔绝了大部分明亮的光线,他数孔眼数了一会儿,扭头看了看睫毛时不时微颤一下的闫御,说不清是冲动使然还是别的什么,他鬼使神差地轻声问了一句:“你有可以为之奋不顾身的人吗?” 可惜闫御早已酣然入梦,没能听见他的疑问。 一切起念动心难道都离不开“劫”之一字吗?狄九徽兀自疑惑着。 他跟着月老虽然耳濡目染,可对于这块还是远不如亲身经历者,回来蓬莱的第二日,深受其害不得其解的狄九徽便去拜访了李青元。 朔风砭骨的连绵雪山脚下,那处平淡无奇的庭院积雪不侵,寒风不袭,桐树违反了自然法则傲然开放着,淡淡花香如一缕云烟,融进寒冰冷雪,散于天地之间。 “我来是想请教你一个问题。”狄九徽来得匆匆,衣角还残存着白玉兰和霜雪冷寒之气,他不客气地坐在李青元对面,开门见山地问道:“关于情劫,你是怎么看待的。” 李青元甚为意外,“你问我?月老掌管三界姻缘,看惯了痴男怨女爱恨缠绵,你身为他的徒弟……” “没拜师,监护人而已。”狄九徽纠错。 行吧,李青元继续说:“监护人更亲近,更会倾囊相授……” “并不,他只会把烂摊子扔到我头上让我给他收拾,收拾完了还不认账,一说就哭就闹,就倚老卖老。” 怨气很重啊,李青元原谅了他的插话,“他牵过的红线浩如烟海,就算看也能……” “看过猪跑和吃过猪肉是两码事,我完完整整地看了唐长老西天取经八十一难,人家能成佛,我可能直接歇在女儿国。” 李青元深吸一口气,“他原本就是金蝉子转世,你不用历劫就是散仙,出身好……” “也见不得,看人家三圣母出身比咱高一截,照样被压在华山底下囚禁多年,差点还被剔仙骨。” 李青元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你能住嘴吗?” “住嘴了就没办法提问了。”狄九徽懒懒地趴在桌子上,“你是渡劫飞升,最后一劫便是情劫,是怎么大彻大悟得道了呢?” 李青元摩挲着书页,缓缓道:“我也不知道,当年之事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那种感觉还记忆犹新,犹如扒皮剜心抽骨之痛。” 狄九徽冷嘶了声,“情劫渡得如此艰难,想必你也是有过目成心许的深爱之人,过去那么久了,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记得啊,她的模样还是很清晰,从来没在我的记忆中消失过。”李青元不假思索,痛快得让狄九徽不可思议,“悟道又不意味着断情绝爱,时至今日,我依然喜欢她。” “那她对你?” “她恨我。”李青元坦然道,“她恨我悟道,恨我抛下她,恨我们纠缠如此之久,最后却当了我成仙路上的一块垫脚石,她也恨我们的海誓山盟竟然敌不过得道飞升的诱惑。” 狄九徽没经历过,不懂这种因爱生恨的深刻感情,他想了想,说:“凡间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可是凡人自小被灌输要前途名利,要荣华富贵,一生随波逐流忙忙碌碌,你用几辈子才窥破了浮华,而情爱如空中烟火转瞬即逝,不过百年劳燕分飞,再次转世即便曾经如胶似漆,恩爱到天崩地裂,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再见面形同陌路,同样是过眼云烟,不如放下一切,像我和闫御那般无拘无束,成天逍遥自在来得快活舒坦。” “你能这样想很好,比我通透。”李青元笑道,“不过你和闫御已经自动对标爱人了吗?” 狄九徽:“?” 窗外桐树因风簌簌作响,李青元望了一眼,道:“我且问你,倘若你和闫御都是凡人,会随着时间衰老死亡,眼下有一个成仙的机会,但只有一个名额,你可愿抛下他?” 他这话把狄九徽问住了,好像哪里不太对,他迟疑道:“我和他又并非伴侣。” 李青元道:“那便把‘愿作鸳鸯不羡仙’改为‘愿作知己不羡仙’,你又如何?”
第43章 自圆 狄九徽答不上来了,半晌他说:“我们是不是跑题了,之前谈论的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哪个?” “为什么情劫难过。” “和现在正在聊的话题本质上没差别。”李青元说,“你不愿和闫御分开,恰如当年她不愿和我分开。” “谁说我不愿和他分开?谁说我和闫御的关系像你和你喜欢的人一样?”狄九徽死不承认。 “我曾怀疑过你没有情根。”李青元话锋忽然一转,前后内容跳跃之大让人措不及防。 狄九徽诧异地指着自己:“我没有情根?天界神仙众多,又不是都得爱得死去活来,若个个都是恋爱脑,动辄毁天灭地,三界就要大乱了。” 李青元笑笑,“你没理解我的意思,即便天条未曾更改,相处久了心中总是会有些思慕之情,仅我知道的神仙就有不少,只是克制守礼,不会轻易踏出那一步罢了。乱花渐欲迷人眼,你身边神清骨秀的仙子们可不少,可曾对哪位动过心,打心底里欣赏对方?” 狄九徽连多加思考都没有,果断摇头,“她们都很好,我也很喜欢与她们相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李青元问:“对闫御呢?” 狄九徽正襟危坐:“我们是朋友。” 李青元从善如流地换了个问法,“朋友自然好,朝夕相处,相交有年,足以从生至死不离不弃,那你有生出过和闫御一直在一起的念头吗?即使是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也由衷希望他能永远与你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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