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月亮,也是这般光彩夺目。”江衍记得那晚娘亲晦暗不明的神色,和依旧温婉得体的姿态,“一家人在院子里赏月,多么和谐美满的画面。” 江衍只是在回忆着那时的场景,话语中一点波澜也没有,好像是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趁着大人们酒劲正酣,江傲拽我进了后院。他抢走了父亲送给我的一只鹦鹉,一只毛色绚烂,会说话的鹦鹉。他可能觉得我不会去告状,他们一直都觉得自己洞若观火。可那夜过后,一早醒来时,那只鹦鹉被侍女发现血淋淋地钉在了他的床头上,血肉模糊。已经凝结的黑褐色血液沾湿了他的头发,他却在睡梦中尚不自知。你说,他可笑吗?” 可笑吗?一心想着鸠占鹊巢的人永远不会觉得可笑。 江衍却是觉得可笑至极,无论江傲,还是现在的千芳。 “他们都犯了一样的错,他们觉得我很善良,没有那么不可冒犯。小路,你说,是我做得不够明显吗?让他们觉得别人的东西是他们可以随意染指的。” 江小路终于知道,江衍不是在哀伤,更不是在缅怀,他只是觉醒了。 逃回府的信使已经醒来,交代了事情的始末。王爷一行是在进入一线天之后遇袭的,密匝的箭矢,从崖上滚落的山石,林中窜出的上百毒士,无一不是早已布下的杀招。 “他说过不会要你的命的,他说过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千芳在那一刻变得语无伦次。 她跟随了一路,留下了一路的印记,却在杀手出现的那一刻惶恐至极,拼出了死命地护着凤君尧。 只是没有人去计较她所说的“他”是何人。 直至凤君尧被逼至崖口,跃进了崖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她都不能相信自己做了些什么。 她可能那一刻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但江衍却更在乎她的初衷是什么,她终归是觊觎了他的人,戳到了他不能让人触碰的领域。 “他们都妄想得到不该得到的,不是吗?”江衍低喃,声音虽小,却阴诡得让人心慌。 此刻他并不担心着那人的安危,只是犹自翻着这些人让他不能容忍的罪状。 江小路能感受到他翻涌不息的躁意,那是对自己所有物被人惦记的强烈不快,和他心中积攒多年的期许被人扰乱的一点点、一点点不安。 “少爷,”江小路怕他被心底嗷嗷待哺的魔鬼摄了心神,抓着又要灌下一口酒的那只手臂说道,“信使说,王爷跃下断崖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这话像是起了效用,江衍缓缓地抬起了头,等着江小路说完整这句话。 在那猎猎风声里,凤君尧看着几丈之外阻挡着追兵,却未受到一丝伤害的千芳,说道:“你早知不能与我得成比目,却偏还要去动那一树梨花。既是动了,这兄妹的情谊,也便到此为止了。若再见,他要杀你,我看着。” 他要杀你,我看着。 多绝情的话,又是多美妙的一句话。 江衍捏着酒壶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又一点点放了开来。 这一夜他喝得有点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而那么容易心生波动。只听这一句话,便觉得刚刚还笼罩着他周身的迷雾突然间消散不见了,一丝痕迹也捕捉不到。 那些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怨愤、不安,顷刻间消失得那么彻底,彻底得让他自己都怀疑他是否有过这种情绪…… 无可否认,那一树梨花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话语。 抬眼间,天还是那片天,月也依然是那轮月,江衍却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江衍。 妖异的艳红从那双挑起的凤眼中消散不见,江衍痴痴地抿唇笑了,然后丢下了酒壶,开口道:“小路子,我饿了。” 等了这大半个晚上,终于等到了这句“我饿了”,江小路一口气也终于松懈了下来。看一眼仿佛焕然一新的江衍,眉开眼笑地站了起来,收拾食盒去换新的膳食。 江衍却阻止了他的动作,随手拈起了一块鹅肝丢进了嘴里:“就吃这个吧,坐下,陪我赏赏月。” 江小路并无异议,只是确定檐下的白环收到了布膳的讯息,便乖乖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一同跟着江衍赏着已经高挂中天的那轮将圆之月。 “少爷,《月赋》我背完了,你猜我最喜欢哪一句话?” “哪一句?” “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一早,议事厅的桌案上铺着一张地图,江卓勾选出了图上几处,放下了笔说道:“跳下寒潭之时,王爷没有受伤,以那断崖的高度,应该是无碍的。那寒潭出口便连接着一条通往关上的羊肠小道,不得不说,这次狙杀,反倒是加快了王爷他们与左将军汇合的步伐。” “不过奇怪的是,江傲派出了上百毒士,按理说,虽然王爷他们有所防范,定然也是没有那么容易脱身的。可不知为何,他们中有一部分人追杀途中突然像是气息暴走,折损严重,才给了王爷他们喘息的机会。” 如若不是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凤君尧一行怕是都走不到那崖口。 “缇萦。”江衍倒是不觉得意外,反倒是笑了笑,“经阿尧之手的缇萦,恐怕江傲拿回去就迫不及待地用了吧。” 江卓恍然大悟,道:“我知凤先生定是做了手脚的,却不知是这等功效。” “缇萦还是缇萦,泡上三月也仍然可以抗毒,只是只要提起真气动手超过一刻钟,便会气血混乱,暴走而死。” 寻常的毒药萃入缇萦之中,定然是瞒不过江傲的,可凤君尧的手法却是独辟蹊径。 “他萃入的不是毒药,而是枯缇山下一种生在毒物之上,却并不会被毒物污染的药草的汁液。既能与毒物同生,那就是相生相克,却又能让人无知无觉。” 江衍也不知道,那人是从何时提取了这种汁液,五年前,还是…… 这些也无需去多想,眼下,江衍要做的,是让那个如此沉得住气的毒门门主再也沉不住气。 既然敌不动,那就只有我动了。 江衍修长的指节敲了敲桌案,吩咐道:“今日起,为了庆佳节,城主将会设起城防,许进不许出。卓叔,为了城中百姓的安危,该拔的钉子是时候拔了。”
第46章 魂魄相佐 一整日,江衍都呆在了书房没有出门,像是不知道门外的喧嚣有多盛。 这一日的诺弥城纷扰异常,晌午传出城中的水源让人投了毒,死伤的几人却都是面生的外地人。 城主一早带着护卫队挨家挨户地分发了解毒药,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除此之外,大户江家的门店屡次遭到袭击,据说几次都是冲着巡查店面的江家少爷而去。 也不知这“喜男色”的江家大少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不是说,他跟安定王才是真正的“良配”? 虽是人心惶惶,却也只是那么几个时辰。 过了晌午,城门口的墙上便已经贴出了告示:投毒之人已经落网,并当场正法,城内排查已无忧患,切勿惶恐。 像是一场闹剧,城内众人看过,茶后谈论过,也就忘了。 午后,唯一一个还未暴毙的毒士被丢进江府的时候,江衍经白环提醒,才从书房走了出来。 一整日未能活动的筋骨像是锈钝了似的,有些酸涩。他皱了皱眉,活动了下双肩,才悠然地前去了议事厅。 “好在我这两年身子骨长开了,不然可撑不起少爷您这身衣裳。” 江小路刚换下了那身让他起了半日鸡皮疙瘩的绛红色衣裳,跟着走在了一身白衫的江衍身后,看江衍似乎柔和了几分的背影,没由来地觉得,今天的少爷,好像心情不错。 看到厅堂里被束缚住的人之后,江衍感叹江卓对待俘虏的做法还是那样的没有艺术感。 进了门,示意让人将那毒士被卸下的下巴重新装了起来,才坐下说道:“卓叔,总是弄得这样血肉模糊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江卓笑了笑,应道:“左右不过是脏了属下的手,没什么好在意的。少主若是看着不如意,属下改便是了。” 地上已然脱力趴伏着的毒士闻声颤了颤,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看来并不是个像个贺涛那样“硬气”的家伙。 “嗯,”江衍随口说说而已,不甚在意,“那就让我们好好看看,这位幸存者,是不是真的就是幸运的。” 直到大半个时辰之后,江衍才命人将能吐的都吐出来了的毒士拉了下去。 “卓叔,照着他说的,去把江傲的带进来的人都请出来吧。” “是,少主,保证清理得一干二净。” 入夜,两国交界处的一块营地里,稍微显得有些兵荒马乱。 安定王前日里一线湾遇袭,万幸未有如了敌方的意,只是为了不误战事,这几日负伤而行,这一夜更是夜行了数十里,终于到了军营。 刚进到将军营帐,便力有不支,栽倒在了左进将军身侧,急宣了军医。 军医进入帐中已有半个时辰,仍未有王爷无碍的消息传出,账外的将士虽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在账外等候,将这营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好不容易等到了军医走出营帐,却见左将军一同走出了账外,神情肃穆。 “王爷已无大碍,众将士心系王爷,王爷心下明了!但望各位牢记自己的使命,坚守好自己的岗位!” 听到左进这么说,底下的将士即便再担忧,也只得丢下了疑虑,用雄厚响亮的声音答道:“是!” 左进满意地点了点头,身为武将,他向来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是该传达的,他还需尽数传达清楚。 “王爷说了,将帅是军队的魂,这没有错,但是这魂还需有魄相佐!你们就是这魄!王爷见不得你们这般慌慌张张,如今这魂还未消,魄却先散得不成样子了,岂不成了笑话?你们就是这样做他的兵的吗?!” 这话语,确实是那人会说出来的话,寥寥几句,就能稳人心神。 要说方才几句话只是稍微打消了众人的疑虑,那么这会儿这番话,就让这帮兵士都感到羞愧了。 他们这些人,跟在王爷身边少说也有两年的光景了,一部分更是从王爷初次带兵之时就跟随左右的,对那人是敬,更可以说是尊崇。 文官武将,历来区分得很明显,虽然当朝文武双全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可以做到凤君尧这般文能治国,武能平天下的,这九州大地恐怕都是寥寥无几。 作为将士,哪一个不是有着守护一方平安的抱负?他们也都想让家、让国看到他们的努力和付出。但并不是每一个将领,都会把他们看作辅佐三魂的那七魄…… 众人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一时间无人说话。半晌,人群中走出来一人,对着营帐朗声说道:“末将惭愧!我等将士不通文墨,但也知魂魄相牵的道理,王爷既许我等为魄,刀山火海,我等自当不负王爷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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