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帝国王朝昌盛繁荣,没有神与魔,只有一部分修仙之人。 所求也非成仙成神,逍遥长生,而是作为帝国之间相互博弈的手段,因而,仙士颇受帝王敬重。 除了仙士,还有一部分区别于凡人的力量,便是妖灵。 他们多为草木精灵、飞禽走兽所化,一朝得了机缘,生出灵智,懂得修炼,慢慢地便化作人形,混迹于人类之中。 但人类大多厌恶妖灵,若被发现了,便会上报朝廷,请求仙士除妖。 因此,妖灵的生活格外艰难。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站在人类自己的角度看,倒也没什么错。 毕竟,大多数妖灵都是披着人皮的兽。 他们外表再像人,也改不掉贪食人肉,纵.欲声.色的毛病,与人族格格不入。 “你怎么盯着我看啊?我脸上有东西吗?” 少年一声困惑,带着困倦与餍足。 蓦然将奚玄卿唤回现实。 他听见青年说:“……阿灵,你的眼睛……” “眼……” 少年倏然回过神,蓦地跳下床榻,赤着足,咚咚奔向窗前案桌,只一瞥铜镜,便慌张地拉开屉子,找出什么玉瓶,一仰头咽了下去。 青年缓步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少年的腰。 “阿灵,吃了什么?” “我……我……没,没什么。” 青年叹息一声:“阿灵,东西不能乱吃的。” 少年转过身,一双漆黑的眸紧紧盯着青年,双唇微启,清泠泠的嗓音迸出靡靡魔音,似有蛊惑性。 “你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也没看见。” 青年拥着少年,下颌抵在少年颈窝,在少年瞧不见的角度,他抿唇一笑,微垂眉眼,嗓音带哄地:“……好,我什么也没看见。” 青年拥着仓灵,又小憩了会儿,便离开了。 仓灵仰躺在凌乱的被褥间,沉沉地松了口气。 直到这会儿,他才迟钝地想起自己床底下还有个人。 “喂,你怎么还在这儿?” 仓灵望着狼狈地从床底下钻出的男人,眉目紧拧,一脸烦躁。 转念,他又想起什么,从屉子里摸出一堆白玉瓷瓶,又从枕头下掏出那把沾血的匕首,熟稔地拽过奚玄卿手腕,一刀下去,皮开肉绽,血液汩汩淌出,他赶忙拿来小瓶接。 那一刀并未留情,几乎要将奚玄卿半个手腕都切开。 少年眉眼认真地接血。 奚玄卿紧盯着他瞧,长睫微掩下,那双眸黑得不大纯粹了,隐隐泛出幽紫光泽。 奚玄卿骤然明白过来。 仓灵双瞳异色,并非凡人,他在这个世界中,是一个异类,是妖灵。 奚玄卿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但他体内的灵气要比任何人的都浓郁,他的血……似乎有压制妖灵本相的作用。 再反应过来时,他心下一跳。 腕上伤口贴上一片温软,仓灵抱着他手腕,在汲血。 那么多小瓶子都装满了,仓灵却一滴也不愿浪费,柔软的舌尖游走在伤口周边的皮肤上,将他翻开的血肉都吮得泛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奚玄卿一阵阵的眩晕,眼前泛花,袖中玉玦隐隐发烫,一幕幕不该存在于脑海中的回忆画面缓缓浮出。 帝国王朝的小皇子纵马驰骋在原野上,却不料,被一块石头绊倒,摔下骏马,整个人跌下悬崖,很快便重伤而死。 偏偏,他死的地方长了一株绛仙草。 鲜血淌进草根,骨肉融入土壤,使得一株未开灵智的草木生出意识。 多日后,那株仙草幻化成人形。 被赶来的三皇子找到。 这个三皇子…… 即便奚玄卿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怔忡许久。 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再度展现于眼前。 三皇子一把抱住仓灵,要带他回王朝宫殿,偏偏仓灵只是一株草木,没学会说话,也没学会走路。 只呆愣愣地看着三皇子。 皇家子嗣,从小便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心思敏感得惊人,又怎会瞧不出仓灵并非小皇子? 偏偏三皇子只踌躇了片刻,便打横抱起仓灵,对追来的随侍说:“小皇子找到了,但受了伤,又被惊吓到,需要安静修养几天才好回王朝。” 那些人离得远,仓灵不说话时,便无破绽。 因着他吸了小皇子浑身的血,连血肉骨骼都被他“吃”了个干净。 那张脸,那身形,哪怕是身上的某颗痣都同小皇子一模一样,谁也怀疑不得。 三皇子将仓灵带回城郊别院,以养伤稳定心神为借口,私下教导许久。 他对仓灵说:“你就是王朝的小皇子,父皇最疼爱的小儿子,你只是前些日子顽劣,纵马失蹄,不小心摔下悬崖受了伤,失去了一些记忆。” 仓灵讷讷摇头,用蹩脚的人类语言道:“不是哦,我不是小皇子,我是草。” “……” 三皇子顿了顿,重新拾起耐心,以仓灵能接受的方式对他说:“你是绛仙草,但也是我的皇弟,你看,你和他的脸一模一样,你确实就是他。” 仓灵歪了歪脑袋,晕乎乎的。 直到三皇子叹息一声,近乎于哀求地半蹲在他面前,握着他手说:“我的母妃是曾经的废后,父皇从来不喜爱我,他只宠你,你失踪后,他快急疯了,命我去找你,只说若找不着你,便算作我的失职,母妃就会被送进冷宫,我也会被他废掉皇子身份……” 仓灵微微瞪大眼。 他不通人情世故,偏偏瞧着这张莫名熟悉的脸,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看着青年泛红的眼眶,哀求的神色,心底也是一阵莫名悲戚,酸酸涩涩的。 迟疑很久后,他终于点头。 “……那好吧。”他想了想,念道:“我是王朝的小皇子,我是你的皇弟……” 他将三皇子说的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又转眸问三皇子:“那你可以一直在我身边吗?” 三皇子道:“若我不被褫夺封号,就一直可以在宫中,就可以天天见到你。” 仓灵点了点头,信了。 他是个假货。 但只有三皇子知道他是假货。 时光流逝,他看着三皇子的脸,愈发喜欢,总缠着三皇子陪他,同吃同睡,若是兄弟之间倒也没什么,偏偏他发现自己的纠缠并不是兄弟间该有的亲密,况且,他们又不是真兄弟。 而三皇子,似乎对他也有些…… 要不然,不会温柔抱着他,不会在他索吻时,从不拒绝,甚至情到深处,还会热烈回应,反客为主。 仓灵喜欢这样。 但靠着那倒霉的小皇子渗进他体内的血,根本不够维系他的人类模样。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灵力不够用。 有时候,眸色泛紫,有时候指尖会开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有时候干脆整个人原地消失,化作一株栽在花盆里的兰草。 不得不引起他的重视。 他打听到别的妖灵都是怎么维持人形的。 都说,需要时常汲取人类的血液,或者干脆吃掉一个人。 仓灵觉得后者有点恶心,他不愿意。 便打起了前者的主意。 他本想找三皇子要点血,毕竟只有三皇子知道他的底细,不会惹来别人的怀疑。 可话到嘴边,却又转弯。 他感受到三皇子抱着他的臂弯很强健,看见三皇子手腕皮肤很平滑,难以想象若是剌开一道口子,该有多难看。 便没提。 直到,他在牢狱中看到一个男人。 那张脸瞬间吸引仓灵的注意。 地位低下的天牢狱卒是无缘面见三皇子的,因而,阴暗的地牢中,没人看得出这张脸有什么特别的。 顶多就……特别俊俏? 狱卒说:“这人身份存疑,是地方举报上来的妖灵,他会妖术,却又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成精,州府无法轻易判断,便送来王朝,让大祭司瞧瞧,但大祭司那么忙,哪儿有空管这小事啊,这人便一直关在牢中。” 仓灵却一眼看出,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妖灵,而是一个仙士! 还是浑身灵气馥郁,香喷喷,惹人馋的仙士! 那股遏制不住的食欲,被仓灵狠狠压着,他激动地浑身颤抖,鼻尖一翕一翕的。 当天夜里,那个狱囚便被带进小皇子宫殿内。 自那以后,仓灵再也没控制不住地显露出原形,为防双瞳泛出异样,他时时刻刻将男人带在身边吸血。 仓灵为他捏造了一个新身份。 就说是本该流放的罪臣之子,自己瞧他顺眼,就带回宫中,阉割去势,做了个随侍太监。 但奇怪的是,他明明顶着一张和三皇子一模一样的脸,却从头到尾无人质疑,无人斥他冲撞贵人,犯了忌讳。 奚玄卿了然。 心中隐隐伤感。 大约,那些宫中内侍只能看得见他的这张脸,并无对比…… 这是仓灵在这个世界的记忆。 北辰玉玦,竟直接将仓灵的记忆展现在奚玄卿脑海中。 这便是迷途引路,北辰使导…… 少年尝够了血,双眸微眯,无比餍足,泛着妖冶绛紫的瞳眸缓缓转变成黑色,便同常人无异。 他咂咂嘴,喟叹一声:“满身灵气的仙士,果然好用。” 奚玄卿不觉得他磨牙吮血的模样吓人,倒习惯性地抬起手指,想擦掉他唇角的血渍,只是还未碰到,便被少年舔唇的舌尖扫到指腹,心底竟漾起一层涟漪。 两人都愣了下。 少年面色忽变,眉心一拧,瞪他:“你是个什么东西,别碰我!” 又看了眼床榻,想起今日自己竟将其当作皇兄,偎进血奴的怀里睡了一觉,心底一阵阵恶心。 恶毒的话,便止不住地破口而出:“不过是我思念皇兄得紧,误将你看错成替身,别以为你爬上我的床,地位就拔高了!” “…………” 奚玄卿没说话。 仓灵的恶意,他几乎都快习惯了。 上个世界便是如此。 他还以为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改变,没想到不过是黄粱梦一场。 他和他之间,依旧横亘着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奚玄卿垂眸,便见仓灵一双足赤.裸,踏在地板上,天气微凉,地板又掺着冰凉的玉石,他怕他冻着,便默默拾来仓灵的鞋,蹲下,想帮他穿上。 仓灵却一脚踹开他的手。 “锁链呢?谁允许你摘下的?” ……锁链? 奚玄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红痕,而一副玄铁铸就的锁链静静躺在床前脚凳上。 哐当声响,锁链被仓灵一脚踹过来。 他讥讽道:“除了在我床上,你不许摘掉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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