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仓灵忍痛挖出神骨,塞进木人的心腔。 他看见仓灵将木人放进空荡荡的琉璃棺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那木人沾了奚暮的气息,又有仓灵的执念寄托,竟睁开双眼。 一月之期到,上门讨债的换了个人。 此前那长老莫名死了,剥皮剔肉,玄火烧焦骨骼,死状凄惨。 飞虞城认出玄火,上门讨说法。 讨要不到,便说魔种被逍遥宗扣下,不肯归还,又说醉仙山上那位师叔祖其实早已被魔脉压过神骨,已经成魔,要与魔种密谋乱世,逍遥宗是在为虎作伥。 谣言不胫而走,惹得各个仙门惶惶不安,胆战心惊。 都来逍遥宗讨个说法,要亲眼一见。 于是,醉仙居中那具残破尸身,终被发现。 奚玄卿为仓灵铺的路,仓灵并未领情。 传言便成了魔种成熟,仓灵彻底入魔,虐杀恩师,夺走神骨。 俨然已成整个仙门公敌。 仓灵并不擅长掩盖行踪,他也对此无所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到他用玄火被旁人亲眼瞧见,飞虞城的灾祸罪魁终于定在他头上。 说他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杀了飞虞修士,嫁祸给其恩师,说他残暴嗜血,以怨报德,杀了恩师不算,还噬骨吮血…… 有真有假,谣言漫天。 但仓灵不在意。 甚至在逍遥宗掌门通红着眼,怒斥诘问时。 他依旧笑嘻嘻地答:“是呀,是我做的,可也是他心甘情愿给我的呀。” “你何必替他鸣不平呢?说不准他很乐意的。” 而后收了剑,牵起身侧那个木人的手,眸光缱绻。 笑吟吟地对掌门说:“我曾也算是逍遥宗弟子,我与奚暮合籍时,会给你送请帖,若得空,可来喝一杯喜酒。” 就连掌门都看得出,那木人再真,也是假的,何况还顶着奚玄卿的面皮。 他气得险些喷出一口血。 他不了解这对师徒之间的恩怨。 也不明白仓灵为何对奚玄卿那般残忍,又对顶着这张脸的木人小意温柔。 他只目眦尽裂地瞪着仓灵:“孽徒!孽障啊!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疯了吗?” “那是个假人!你杀了你师尊,又要做一个假的放在身边替代他,折辱他,又是何必!” “谁是假的?他不是!” “他不是奚玄卿的替代品,奚玄卿才是!” 仓灵脸色一僵,气急败坏,刚刚的好心情全都没了。 他掣出剑,就要杀掌门,却被身侧的木人拽住手。 木人一字一顿,僵硬地说:“……不要。” 仓灵眨了眨眼,怒气散得快,喜悦来得也快。 “你……你终于说话了!” 木人道:“我、们……走。” 仓灵忙不迭点头:“好好好,我们走!” 替代品…… 奚玄卿垂睫,没有心的心口疼得厉害。 那些画面都如绵密的针,一寸寸往他心头扎。 他不想看了。 可他必须看下去。 若是有了奚暮的陪伴,了却执念,放下不甘。 即便对他一直存恨,也没关系。 快点出劫吧。 快些吧…… 他撇了眼燃烧的灵核,灯火又暗了几分。 真的……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仓灵带着木人,走过很多地方,开始是逍遥人间,每个城池的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要驻足流连一阵。 唯一的缺憾,大约是木头人不能吃东西,无法同他分享美味。 深夜时,仓灵躺在木人怀里,紧紧相拥。 明明肌肤有弹性,可怎么都暖不起来,仓灵听不见心跳,也感受不到温暖。 他抱着木人,凑上去吻他,却从来得不到回应。 他对木人说话,木人也能回他几个字。 都是他在心底预设好的那几个字。 他对木人笑,木人也能回以几个僵硬的表情。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了。 可仓灵依旧紧紧拥着木人,一遍遍喊着:“奚暮,我冷,你抱抱我。” 木人回拥他。 却永远暖不了他。 后来,仙门追捕地太频繁,仓灵也不是每次都能打得过,便避开,习惯了躲藏后,很少再光明正大逛街,住客栈了,生活也愈发困苦起来。 可至少奚暮还陪着他。 仓灵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笑着笑着,莫名洇出泪。 这一夜风雪葳蕤,漫天白花,冰霜十里,封了去路。 仓灵带着木人蜷缩进一个破庙,躲雪。 刚刚经历一场鏖战,仓灵受了伤。 其实伤得很重,浑身都是数不清的刀口,血肉翻开,失血过多泛出白肉,很难愈合,他少了一条手臂,没办法自己疗伤,便让木人给他缝合伤口。 木人手脚笨拙,走线难看,缝合的伤口特别丑。 没有止疼的药,仓灵便咬牙忍着。 篝火前,他静静听着噼啪声,望着那火光走神,实在疼狠了,他便转眸凝视着木人的脸,每每这个时候,他都忍不住凑上去亲一亲那俊俏的眉眼。 这一次,他却没有。 过了许久,他忽然说:“奚暮。” 木人反应了一会儿,忽然端坐,目光挪到仓灵脸上,眼珠转动,接受到命令一般,机械道:“是的,我在。” 仓灵忽然噗嗤一笑:“你这哪里是人该有的反应啊。” 没有命令,面对仓灵这样的反应,木人迟疑很久,不知作何回馈。 他忽然展开双臂,将仓灵抱在怀中。 仓灵笑了。 一声不吭地闭了闭眼,脸颊轻蹭木人颈窝。 一点儿也不暖…… 破庙外风雪愈大,天寒地冻。 暗处蛰伏无数修士,他们像是一群猎手,一双双迥然有神的眼紧紧盯着破庙,逡巡徘徊。 破庙中,一只受伤的孤狼,带着他的玩具。 明明无路可逃,必死无疑。 他们却说说笑笑,毫不畏惧。 倏然—— 庙中篝火腾然烧起,直蹿苍穹,焚得老朽房梁断裂,坍塌。 众人纵身跃起,四面八方地朝破庙奔去。 只见火光中,脸上满是鲜血的少年笑容灿烂。 那张俗世难得的昳丽面容,一点点被火星吞噬。 躺倒在柴火堆中的隐约身形,朝他伸出手。 恍惚间,他们听见,那木人在喊:“仓灵,我的阿灵……” “奚、暮,我……想你了。” “……我在。” “奚暮,我、我好疼啊。” “我抱着你,不疼了,你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他们看见,浑身浴火的木人从火堆中爬出,紧紧抱起少年,那张焚毁半边的面容朝他们看来,眼神凄切,仿若诅咒。 即便焚烧成灰,余烬也要相拥。 那一场大火将一切都付诸一炬。 什么神骨,什么魔种,都已成灰。 奚玄卿睁开双眼,满目悲怆,他的手臂都是火焰留下的疤痕。 那一刻,他什么也没顾及。 强行以魂体,再入了一次涅槃劫世界,注定不能久留,也不能做出什么改变,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抱紧他的仓灵,在火海中,一同化为灰烬。 涅槃劫终。 他的小凤凰没能走出这场劫,他的小凤凰再一次于烈焰中化为灰烬。 灵核烛火奄奄一息。 奚玄卿猛地扑上去,护着那盏灯火。 可没有用,那一点点火星子,马上就要湮灭了。 手足无措,慌乱间,他才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可又怎甘心。 怀渊天尊又一次没能拦住他。 灵核烛火悠悠燃起,死灰复燃,点亮涅槃劫阵。 奚玄卿近乎疯癫地笑着,捧着从涅槃劫中摇摇晃晃飘出的虚弱魂灵。 一滴血坠落在掌心。 他抬眸看向怀渊天尊,疯癫又平静地说:“师尊,我不甘心,我还要再试一次。” 那张苍白的脸上,落下一缕血泪,一只眼漆黑如星,一只眼却……只余空洞,眼睛还在,牵连着魂魄的瞳仁却没了。 他以眸中魂作为燃料,重新续上烛火。 无垢灵体可以重塑他受伤的身躯,却永远无法修复被烧掉的魂体。 这只眼,永远不可能复明了。
第36章 猜忌 自司命得了臆症后,司命殿便门可罗雀,无人造访,唯一的常客大抵只有巽何上神,常来替司命看诊,有一种不治好司命绝不罢休的决绝。 这一日,他如往常背着药箱来司命殿,刚踏入落满积灰的门槛,便被一道急匆匆的身影撞上肩膀,险些一个趔趄跌倒。 风风火火的背影,他瞧着眼熟。 但对方衣衫褴褛,半边身子都沾着血污,从身边路过时,那血腥味忒重了些。 巽何一阵恍惚,还以为魔域又来挑衅,伤了某个神将。 一想,也不对啊。 受伤来司命殿干嘛? 这人该去医馆。 该不是……某个又历劫失败的神君,来找司命麻烦吧? 这事,前些日子还真不少。 司命犯了臆症,弄得众神祇劫数混乱,自然也有那小妖怪捣乱的缘故,但若司命及时发现,从中干预,将历劫的本子稍许修一修,这几百年的神劫,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小妖怪的事告于段落,又有奚玄卿从中斡旋,给了交代,那些满腹怨愤的神祇自然不会再当面找小妖怪的麻烦。 司命这里却是被记恨上了。 若低个头,认个错,也不至于到如今惹得众神怒。 司命却连连摆手,偏说:“真的不是我故意不管你们,我被封少司命,神职中只掌凡人劫数,神祇历劫真的不归我管啊!况且,我想管也管不了,那是我兄长的神职,我能力有限,替不了他。” 众神无语,破口大骂:“果真疯了!这司命殿从来不就只你一个司命嘛,什么大司命少司命?疯子!” 司命红了眼眶,气鼓鼓地将人都赶出去:“我没疯!我就是有个兄长,司命殿就是有个大司命!明明是你们疯了!你们连自己的同袍都记不得了。” 他面相嫩,双颊还挂着柔软的奶膘,委屈起来,倒是教人说不出骂他的狠话。 司命哭着说:“我不知道整个九天境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忘了他,明明他还和你们下过棋,喝过茶,从九天境的事聊到凡尘境,你们……怎么可以忘记他,他那么好……” 都当他疯了。 好说歹说,他又管不上神祇历劫的事,因而,便再也无人上门。 巽何恍惚一阵,摸着下颌疑惑道:“真是稀奇,这位谁啊?该不是……又历劫失败了一个,上来找麻烦的吧?” 想着司命那细胳膊细腿的,也不扛揍,巽何连忙奔进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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