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劈下后,母亲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仿佛一座空心的山一般倒塌下去。她死去时眼里还饱含泪水,悲切地朝他望过来。
第十二章 母亲 屋内没有开灯,黑沉沉的夜幕笼罩了房间。 路渝从回忆中醒来,面颊上一片冰凉。他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小团,崩溃地呜咽起来。 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明白,母亲要杀的是他。他只是不愿相信,所以选择性地将其遗忘。 母亲知道他将面临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她明白他一旦被抓回去,将再无任何反抗和逃脱的可能。他的生命中将再不存在自由与温情,哪怕最亲密的朋友也不能信任,只剩下恐惧、仇恨、背叛,他要么被它同化,要么被它吞噬。 她明白,村里每一个从索多玛逃出来的人都明白,所以采取了那样决绝的方式与入侵者同归于尽。 她在救他,这是一个母亲能够给孩子的,最后的、全部的爱。 路渝想起从审讯室出来的走廊上,在阿波罗后颈处看见的新鲜伤痕。阿波罗没有说谎,如果当时收到的命令是屠村,那么他和莱尔绝无可能活到现在。 最荒谬的是,取他性命的是他的母亲,救他性命的却是他的仇人。 ... ... 翌日清晨,全国统一的起床铃响彻大街小巷。在尖锐刺耳的铃声中,路渝肿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起床,一开门就见外面杵着一个人。 阿波罗凝视着他的眼睛,三秒后,他下了结论:“你哭了。” 那双眼睛弧线圆滑,眼尾微微上弯,像是总在引诱人去想象它笑起来的模样。第一次见到路渝时,阿波罗看着那双眼睛,以为那是森林里一头迷途的小鹿,在陷阱上方灵动又慌张地望着他。 但现在那双眼睛红得像兔子,看也不看他一眼。 “怎么不看我?” 路渝一声不吭,绕过他径直往前走。 阿波罗拉住他的手腕:“昨天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为什么你母亲要杀你?” 他像是一个完全体会不到他人苦痛的孩童,只执着地想要找出超出他认知以外的答案。那双异瞳干净得近乎透明,固执而认真地盯着路渝,竟使这种残忍显得无比天真。 “因为她爱我。”路渝平静地说。 他感觉眼里似又有东西溢出,但实际上他的眼睛干得像枯裂的河床,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不明白。”阿波罗说。 路渝点点头,把手抽了出来,声音像是一潭寂静的死水: “你永远不配明白。” ... ... 之后一个月,路渝都没有再见到阿波罗。上面说他被紧急调往前线作战,路渝每天的工作汇报对象临时换成了另一位军官。 这个军官也是雅各人,但比起阿波罗,他在许多方面都与人类更为接近。他面容松垮,体态臃肿,行走起来如路渝以前见过的怀胎十月的妇人。 有次他醉醺醺地歪倒在软皮靠椅上,拍拍被挤压变形的肥硕大腿,油腻的声音随着腿上软塌塌的肉一同抖动: “嘿!愚蠢的小妞...把你的骚屁股放这儿来汇报!嗝儿!” 但无论对方的言语有多么难听,路渝心里都没什么波动。每日对谁汇报、结果怎样,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他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既感受不到快乐,也感受不到悲伤。他成了一只空荡荡的游魂,每天都在这座灰色的森林里,循着既定的线路来回飘荡。 审判日依然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参与的,但路渝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不能再到现场去,只能在挤得密不透风的广场上观看实时直播。 这次民众投出的审判方式是绞刑。 这种刑罚起源于两千多年前的波斯,在过去的人类统治时期曾一度被废止。但在科技发达的今天,你仍能够以此种方式看到古代文明的延续。据说观看审判仪式时,有人甚至会有瞬间穿越时空的奇妙感觉。 主持人播报罪名时路渝在恍神,没听清那个人具体犯了什么罪,但料想总归都大同小异,不同的只是五花八门的审判方式罢了。 受刑者被一根手腕粗的麻绳套住脖颈,绳子绕过滑轮,自动升降机械将人往高处吊起。不同于过去人力拉绳子的缓慢过程,机器上的按钮一摁下,受刑者就像发射炮弹一样,突然弹跳至高处,在空中来回晃荡。 屏幕距离远,那个受刑人的脸在路渝眼里有些模糊不清。 在那张痛苦挣扎的面庞上,五官像虫子一样游动,聚集又散开,最终变成了阿波罗的脸。那双亘古不化的蓝绿色眼睛如一把冰凉的匕首,直直地朝他剜过来。 路渝浑身蓦地一震。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他还能感受到仇恨。 无法控制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的仇恨。 虽已多日不见阿波罗,但仇恨的种子依然在他身体里疯狂生根发芽。他对这个地方越厌恶,对阿波罗的恨意就越与日俱增,几乎将他的身体撑裂。压迫他的是宏大无形的事物,无法被瞄准,更遑论反抗。于是他只好将仇恨投射到具体的人身上,投射到身边人身上。 如果必须要有一个人来承受他身体无法负荷的仇恨,那么这个人只能是阿波罗。 人群还在狂热地高呼,一切平日里不能说的违禁词汇在此时都是安全的,以供人们宣泄怒涨的情绪。 路渝被埋在汹涌的人潮中,嘴巴并没有动。但他心里知道,他已随着疯狂的人群一同叫喊、宣泄、捶胸顿足。他能够感觉到混杂着上千人的口臭、汗酸味的空气被他吸进肺里,等再从喉咙里挤压出来时就变成了一种被同化的声音。 他的身上已长出了一张鲶鱼嘴。 ... ... 回到宿舍,路渝像条搁浅的鱼一般瘫倒在床上。 虽然这一天除了观看审判仪式外,并没有做什么事情,但他却觉得筋疲力尽。 索多玛气候湿冷,平日里不怎么出太阳,但每逢审判日总是万里晴空。此时,夕阳的光晕如同一片暖黄色的海潮向他推来,他随着这温暖的浪潮,漂流回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仲夏的小院一片静谧,母亲站在院中,发间插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她特意换上一身红色长裙,在一片金黄色的光晕中跳伦巴舞,裙摆涌动成火红的波浪,与远处的晚霞融为一体。那时他年龄尚小,耽于玩乐不愿陪她,她一个人也跳得欢欣。 她的少女时代早已过去,生养他、哺育他使她身躯不再轻盈,但起舞时,她依然如一朵怒放的山茶。一如她美丽的名字——卡米莉亚(山茶花)。她轻轻哼着歌,跟随着内心的鼓点,每一次手腕的转动、脚步的跳跃中都爆发出无尽的生命力,好像永远不会凋谢一样。 不论是否有观众,不论手里的活有没有做完,只要天气好,她就忘情地跳着,仿佛没有什么能让她停下。你从她自信的姿态、恣意的笑容中就能看出,她对生活的热爱,对人性中追求美好的坚持,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 路渝心中就一阵刺痛,他感到自己背叛了她。 她的教导是无言的。 她从不对他说他应该做个怎样的人,但会在粮食短缺时,把仅剩不多的口粮从他怀里挖出来,分一半给抱着两个月大婴儿的妇人。 她从这里逃出去,从没有告诉他,他们的日子其实朝不保夕,只带着他在短暂的自由中,享受生命每一秒的欢愉。她也从不在他身上期许什么,甚至不需要他的体贴和陪伴,仿佛他只要简单地活着,她就感到快乐和满足。她的爱从来不求回报。 但就在不久前,她曾经那样绝望地想要带走他,就是希望他不要变成现在这样麻木扭曲的人。
第十三章 无名碑 周日,圣约翰教堂里挤满了人,连过道里都摩肩接踵。 虽说除了审判仪式之外的活动都是自愿参加,但因可以获得少量的贡献值奖励,所以每次都座无虚席。 塞维尔神父一身黑色长袍,立在耶稣像旁,神情肃穆。 教堂中央是一块是索多玛建国后才安装的大屏幕,此时正播放着一部战争纪录片。纪录片名为《蛾摩拉虐待战俘影像纪实》,由新闻部拍摄制作。据说因为要深入敌国取材,拍摄过程极其艰险,还牺牲了不少人。 以下是微型无人摄影机抓拍到的场景: 蛾摩拉的雅各人军官像驱赶猪猡般,将一群索多玛的人类战俘驱赶到一个巨大的深坑旁,把他们挨个踹下去。一些战俘试图逃跑,被枪击中腿部,狼狈地扑到在地,然后被两个雅各人一头一脚地抬起来,像扔麻袋一样飞甩进去。紧接着,一桶桶沸腾的铁水被大型全自动机器倒进深坑,坑里瞬间冒起冲天的黄褐色浓烟,下面的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为碳灰。 “野蛮的蛾摩拉人!虐待战俘可耻!” 一个稚嫩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 路渝循声望去,那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目测不超过十岁,坐在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中挥舞着幼小的拳头,身后坐着带领他们的老师。 “蛾摩拉人应该被灭绝!” 一个小男孩爬上桌子,举起玩具枪,朝屏幕上的蛾摩拉人“砰砰砰”地发射塑料弹丸,而老师并未制止。 “杀了他们!”孩子们迅速沸腾起来。 “我们就从不虐待战俘,他们为什么不能像我们一样奉行人道主义?”一个女孩问。 据新闻报道,所有蛾摩拉的战俘都得到了妥善安置,和索多玛公民享有一样的权利。不过战俘是不能到都城来的,因此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们的生活。至于在索多玛充满敌意的环境中,蛾摩拉人究竟是如何生存下去的,也从没有人过问。 路渝忽然想起之前那个被处以铜牛之刑的男人。难道索多玛对待他的方式就人道、就不残忍了吗? 哦,对了,那个男人是敌人。对待敌人,无论怎样残忍的手法都是绝对正义的。 经过孩子们的首先冲锋,剩下的大人们逐个反应过来,迅速加入声讨的队伍。 他们个个义愤填膺,怒火滔天,甚至有人脱下鞋子,狠狠朝屏幕上蛾摩拉人的脸上砸去。看上去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了,不过大屏幕质量优良,倒是还没被砸坏过。 所有人都在怒吼,却没有一个人流泪。 纪录片播放完后,黑色屏幕上显出几个鲜红的大字——“和平高于一切。” 下面上千个喉咙立刻发出同一种声音:“和平!和平!和平!” 路渝感到心脏一阵抽紧。尽管已经历了不少类似的场面,他依然为这种盛似山呼海啸的气势所震颤。 教堂里最多坐了两千人,这一刻却似翻涌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连耸立的大理石柱都随之摇动,四周画着圣像的斑驳壁画本就脆弱不堪,此时更是仿佛要被震得从墙上片片脱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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